「停停停!不要再繼續這個話題。」她搗起耳朵不想聽。
「怕了?」
「怕。」她點頭。
「那你還肯不肯愛我,介不介意和我在一起?」
「我要和阿譽在一起。」這種事,哪需要考慮!就算他得老年癡呆症、高血壓、糖尿病、花柳病、愛滋病,她都要和他在一起。
他這才滿意。「所以你沒有搶走誰,你是在幫晴天負責任,她做不到的,你要幫忙她。」
「是這樣嗎?」她懷疑。
「是這樣。」他篤定。
「那以後,姊姊當大老婆、我做小老婆。」她習慣孔融讓梨,手足相親。
「你自己拿紅玫瑰到墳前跟晴天討論吧,誰大誰小我沒意見,你們姊妹自己去喬,不過……聽說男人都比較寵愛小老婆,你認為晴天真的喜歡當老大?」
他用了另類方案解決她的罪惡感。
商天雨也覺得自己很蠢。明天進開刀房還能不能走出來都是未知數,居然討論起順序排行?
「商伯父明天回台灣,如果來得及,他會送你進手術室。」他最後還是決定通知商伯父,手術風險太高,不管是商伯父或跳跳,他都不希望兩人遺憾。
「我爸?你為什麼告訴他?」
「不要氣他,天底下的孩子都不知道當父母有多辛苦。」
她噘嘴。「聽起來,你很喜歡他?」
「我是喜歡他。」蔣譽坦承。商伯父不是壞人,只是個不知道如何應付失去親人的男人。
「你們要不要去約個會?如果我老爸不排斥雙性戀,我不介意你當我後母。」
她對他擠鼻子。
他親她一記,繼續玩下去。「放心,我不會虐待繼女。」
商天雨噗哧笑開。「其實,我沒氣他。」
「我知道。」如果氣,她怎會介意那些無聊詛咒,延誤病情。
「他……還好嗎?」
「不差,但他很想你。」
「阿譽……如果他趕不及,可不可以幫我傳話,告訴他,我不氣他。」
「他趕不及,等你動完刀,親自告訴他。」這些話,他說得很心虛,檢驗報告搾乾了他的自信,這幾天,他反覆掙扎,考慮著要不要放棄手術,他很害怕,怕自己是劊子手,毀了她最後幾個月生命。
她不是個愛奢望的人,所以馬上轉移話題。「如果我醒來,忘記你是誰,怎麼辦?」
「再當一次作家先生,讓你再一次愛上我。」
「如果到最後我決定去當仙女,你怎麼辦?」
蔣譽突地把她摟得緊緊緊,然後故作輕鬆的說:「我和晴天密謀過了,商媽媽歸她、跳跳歸我,所以仙女名單裡,對不起,沒有商天雨。」
「我會努力贏過這場手術,但是萬一——」
「沒有萬一。」他切斷她的話。
她拍拍他的大手,「讓我說吧,我希望能把每件事都安排好。」
就像她安排他和杜絹的幸福?傻氣,世上沒有人或事可以被安排,若不是走到最後一步,沒有人能知道自己被定在哪裡。
他這麼想,卻沒這樣說,說的是——「你想安排什麼?」
「不要為我哭,我要你開開心心送我到媽媽和姊姊身邊。」
他想也不想的搖頭,他不可能不哭、不可能開心,她在強人所難。摟緊她,把頭埋進她頸窩問。
「我是外貌協會會員,如果手術後我不幸變成植物人,可不可以……在第一次感染的時候就放棄急救?」她扯著他的袖子,問得痛心。
他不回答。
「下葬的時候,阿譽可不可以幫我換上青鳥的舞衣?不管在不在你身邊,我都會努力當阿譽的小青鳥,為阿譽帶來幸福。」
他繼續保持沉默。
她自顧自往下說:「等我變成貨真價實的青鳥,我會在人間尋覓,為阿譽找個好女生,讓她愛你、疼你,在未來幾十年裡,照顧你。」
「我不需要誰照顧。」
「要的,阿譽對工作太拚命,需要一個女人來照顧身體;阿譽的心靈很空寂,需要人傾聽他的心聲。打勾勾,如果我找到這樣的好女人,我會讓她穿著藍色小洋裝出現在阿譽面前,如果阿譽心動了,就努力追求她,好不好?」
她伸出大拇指、小指,要和他做約定,但蔣譽固執不肯,大掌一包,把她的小手包在掌中間。
「阿譽,我很擔心你……」
「你該擔心的是如何打贏明天的戰爭。」
「我當然會盡全力贏,不過是想讓自己更放心,沒有後顧之憂地往前行。」
她拉開包裹自己的大手,稚氣地推出拇指小指。
蔣譽定定看著她,酸氣襲上鼻心。手術成功率那麼低,她的賭運偏又奇爛無比,交代後事難道真的成了她可以做的最後一件事?
他不想放手,不想讓死神站在面前嘲弄他的愛情。兩顆淚水滑下,他不准自己哽咽,別開臉,仍擁她在懷問。
「阿譽,我說的每件事,只是在預防萬一。」
抹去淚,他的聲音還是很鎮定。「我知道。」
「我的舞蹈老師說,只要把準備做到一百分,成功的機率就會大幅提升,為了我的成功,阿譽是不是該容許我為自己做好準備?」
對、對、對,她說得都對,只不過,他怎會是她的準備範圍?
商天雨無視他的歎息,摸索著,拉起他的手,折出一個和自己相同的動作,小指勾小指,拇指壓拇指,她強迫他承諾。
「除了準備,我們沒別的事情好做了嗎?」他不想手勾手傷心。
「嗄?」她沒聽懂。
他說了,「所有的檢查通通做完了。」
「對,早上抽完最後一次血了。」
「你要到晚上九點才開始禁食。」
她點頭。「護士小姐是這樣交代的。」
「我們還有十二個小時,為什麼不好好利用?」交代後事、愁容相對,都不是最好的方式。
「利用?」在醫院裡面?她不懂。
「我們出去玩吧,吃好吃、看好看、玩好玩的,今天我當你的眼睛,帶你領略台北風情。」
就這樣,他們向醫院請假,在不知道明天存不存在的時候,把握起最後。
他們去北投泡溫泉、去金山吃芋圓、去饒河夜市喝藥燉排骨、去百貨公司買漂亮洋裝。他們玩得很累,晚上,兩個人雙雙躺在單人病床上時,她問:「明天,我可不可以穿我的新洋裝進手術房?」
隔天,是雨天,諸事不順。
從一大早,商天雨的點滴就漏了,她的體溫偏高、沒事哭了起來,哭得蔣譽一團亂。
她莫名暴躁、莫名發飆,莫名地為難蔣譽,而且直到她被推進手術室前,她父親都沒趕到醫院。
九點半,她進開刀房,蔣譽的眼皮跳得很厲害,握住她的手心不斷出汗,恐懼在心底蔓延。
尾聲
百花盛開,墓園旁的雞蛋花開出亮眼金黃,紅的、橘的、粉的九重葛爭相競艷,美麗的春天一如墓碑上女孩的美麗笑臉。
蔣譽一襲深黑色西裝,白色襯衫結上紫色領帶。紫色,是女孩最喜歡的顏色。
他捧著一大把長莖玫瑰,九百九十九朵,是花店小姐推薦的,說九百九十九朵玫瑰代表天長地久。
這是很好的推薦,因為他們的愛情靜止於若干年前,停在不變的永恆點,他沒忘記她的笑顏,而她,除了他,再不會愛上別人。
不褪色的愛情、不改變的情人,是不是符合了天長地久的條件?
「嗨,你在那邊過得好嗎?」他問,語調裡有淡淡的哀愁。
然而他發現,原來時間會把濃烈的哀愁轉淡,讓胸口的疼痛不再深郁。
「我聽過一個論調,是公司裡面的員工告訴我的,他說,天堂裡有喝不盡的瓊漿玉液,酒後駕車也不會收到紅單,真的嗎?那麼,在那邊開PUB一定會倒閉。」
講到最後,他輕輕笑開。果然是奸商啊,走到哪裡都不忘記能夠做什麼生意。
「除了PUB,交通警察和計程車都會沒事幹,那他們在那裡,日子那麼漫長,要做什麼?你一定要說,在天堂裡什麼都不必做,只要每天開開心心唱歌跳舞就可以……唉,我開始擔心了,像我這種勞碌命,是不是登不上天國的天梯?」
他把玫瑰花束拆開,將玫瑰花一朵朵插在墳上上,種滿韓國草的綠色墳墓,點綴起點點鮮紅,熱鬧精彩。
「有個問題一直困擾著我,我想知道,是不是住進天堂就會無憂無慮,沒有哀愁的人生是不是會比較愜意?」他頓了頓,接話。「你要說我笨了對不?這麼簡單的問題幹麼問,答案就是一整個對,不必懷疑。可是最近我發現,有憂鬱不是壞事……」
一顆雨水落下,阻止他的話。
蔣譽仰頭,厚厚的雲蓋滿天際,天空陰了兩日,悶得人發慌,好不容易下雨,感覺舒服多了。
雨下大,但綿綿密密,像絲,涼涼的雨水貼在臉頰邊,帶著冰涼的清爽宜人。
跳跳最討厭雨天,老說自己的命很壞、淚水叮叮咚咚掉不完,就是名字裡帶了太多水,可偏偏又愛淋雨。
那時他嘲笑她。「你以為自己是絳珠草投胎的林黛玉哦,你哪有淚水叮叮咚咚掉不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