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慧東遠眺高樓窗景的外海,人工堆砌的島嶼,排列著不自然的美麗景觀。
「我在把她交給你們的同時,似乎忘了提醒你們,她之前才從法利德手下的兩名大漢追捕中逃脫。」
「不,你有跟我們說過。」
「而你們只把我的話當耳邊風?」
「不是!」慧東此時的淡雅輕語,格外令人毛骨悚然。「我們有很慎重地聽進你的話!」
「可是不覺得對付她需要用到大腦?」
呃……是這樣沒錯。
「真是機伶的女孩。」顯出他僱用了這幫人,何等愚蠢。「她一定是聽出我們的活動範圍在阿拉伯聯合大公國一帶,所以才逃到我們的罩門裡。」
按現行法規,凡是有以色列簽證或護照蓋有以色列入境章的,均不被允許進入阿拉伯聯合大公國。他們一旦追往以色列去,短期之內,杜拜及阿布達比等地的鈔票,也會就此遠離他們的口袋。
「她不可能知道這些啊!我們一直都以法語交談——」
「你們由哪一點確定她不會法語呢?」
雙子星這才恍然大悟。原來姐弟之間的哈啦、他們與慧東的交談,她看似茫然沉默,其實正抽尖了耳朵,聽得一清二楚,暗暗籌算。
「慧東,怎麼辦?」這下闖大禍了。「她去的地方我們根本去不了。要是她去報案,我們不就全都完了?」
是啊。警察不可怕,怕的是消息走漏,那就真的無可挽回。哎……
該來的,終究躲不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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匆忙之際,她只顧著跳上任何一輛開往以色列的巴士,快快逃離埃及,卻沒注意這跨越國境的長程巴士到底開往哪裡。
等她自驚慌忙亂中逐漸平穩下來時,才開始傷腦筋。慘了,她搭上的巴士不是駛往時尚繁榮、步調快捷的首府台拉維夫,卻是開往古老封閉的耶路撒冷。她這時跑去耶路撒冷幹嘛?朝聖嗎?她又不信這個。觀光嗎?她對那裡一無所知也毫無興趣,去觀光什麼?
不管了,先到耶路撒冷再說,反正那裡一定有城市間的班車可搭,讓她趕往台拉維夫。只要到達首府,她就可以掌握到更多資源,要自行脫困並非難事。
暫時的放心,讓她在長程巴士不甚舒適的狀態下,仍舊沉睡了好一陣子。不安的小睡,解除不了任何疲憊的淺眠,反而使腦海中的影像更加鮮明,揮之不去。
你還好吧,小姐?
為什麼那麼親切的好人,竟會如此卑劣?是他太陰險狡猾還是她愚蠢透頂,竟把他的惺惺作態當作誠懇的善意?她為什麼這麼笨?
不知是否車上冷氣太強,她整個人縮成一團,本能性地試圖溫暖自己,卻只帶來更強烈的孤單。
長途行程的終點,是晚霞燦爛的耶路撒冷城。全車的人都下車走光了,她則仍在努力和司機交涉,將她載往美國大使館或駐在此地的台北辦事處,她需要協助。
她不強人所難不行,因為這裡荒涼的程度令她心驚,打死都要逼司機載她到人多的地方去。
司機竭力說明他不能再發車的理由,但她不聽,也不給他把話說完的機會,一定要他聽她的。司機百般不爽,最後還是認栽了,把這嬌小美麗卻難纏的東方姑娘送往最近的地點:位在新城區的台北辦事處。
日落西山。
世界各個一神信仰的宗教:猶太教、基督教、回教,全衝撞在這兵家必爭之地。一年有上百個不同的宗教節慶,一天之中充滿不同信仰的各種祈禱。日暮時分,或遠或近的祈禱廣播及悠悠吟唱,交織成奇幻的景象。
這聲音,勾動她不安的記憶。
昨天中午聽見這祈禱廣播時,隨之而來的意外追擊與驚恐一直延續到此刻。這不是她熟悉的聲音,也不是她熟悉的環境。她害怕,想回去,回到原來的世界、原來的平凡生活。現在回想起自己對堂哥的嘔氣,實在可笑,微不足道,何必在意?
所有的災難即將落幕,回歸正軌。她決定了,一回去馬上跟堂哥握手言和,不再跟他斤斤計較,她要以更開闊的角度看待自己的人生才對。
這趟歷劫歸來,也算不虛此行了。
司機將車停妥,放她下車就快快開走,像是趕著下班回家吃晚飯的公務員一般。她孤身在冷清的街道上,古舊的辦公大樓門前,西裝筆挺戴著臂徽的辦事處安全人員,以狐疑的眼神望向她,似在詢問她想幹嘛。
奇怪,這裡的人好像都不太愛打招呼,卻很喜歡瞪人。
「對不起,請問……台北辦事處在這裡吧?」
「你有什麼事?」
「我需要幫助。」她籠統說明她在阿拉伯聯合大公國境內遇到的可疑交易、輾轉由開羅逃往此地的過程。
「我查看一下你的護照。」必須作基本的確認。
對方瞪視護照上的照片,再抬眼盯住她,視線往往返返,才終於俐落合上,遞還給她。
「你來遲了,現在所有人都不再工作,等星期一再來。」
「為什麼?」樓上的燈明明還亮著,應該還有人。
「因為今天星期五;太陽下山後,安息日就開始了。」停止一切的活動,包括銀行等機構、商店及交通巴士,統統歇息,路面空蕩。
「可是我現在很需要幫助啊!」哪有這樣的?「我只能在這裡站到星期一嗎?你們的急難救助在哪裡?」
安全人員不耐煩地一再解釋,他只是個外聘的安全人員,不負責機構本身的行政作業,但又拗不過她,只得啟用公務車,把她速速載往美國大使館,丟掉這燙手山芋。
太官僚了!她心中惶惶抱怨,期盼著自己能得到美方的友善幫助。她這時不得不慶幸自己的雙重國籍;父母當年的煞費苦心,今日真的救了她一命。
黑色轎車愈來愈駛往耶路撒冷郊區,寧靜祥和的山谷,緩緩融入夜幕中。安全人員雖然不太客氣,卻還是向她說明,為何不往東耶路撒冷的美國大使館,而往西耶路撒冷的另一處美國大使館,為何之前的巴士司機會急著趕回去,以免觸犯安息日不可勞動的戒律。
原來如此。
她為自己的無知與蠻橫感到內疚,不過情非得已,她不能不……
車子抵達之處,令她詫異。這裡明明是耶路撒冷,眼前的景象卻像極了南歐莊園,葡萄樹與橄欖樹濃密美麗,幽靜宜人,典雅溫馨。
裡頭出來迎接的人,怔住了她,瞠大雙眼,無法回神。
怎麼會是……
「慧東,人我帶到了。」安全人員推她下車。「她說的內容跟你告訴我的資料一致,應該是她沒錯。」
「謝了。」俞慧東一手鉗住她的上臂,一手遞來捲成筒狀的整捆鈔票給對方。「代我問候你老婆和孩子們。」
為什麼……他會在這裡?為什麼連這個安全人員也是他的人馬?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為什麼她拚命逃跑的結果,又落入他手裡?為什麼?
「走吧,晚上天冷,進屋裡去。」
他話說得是很溫柔,拖她入內的手勁卻專斷凶狠,毫無轉圜的餘地。莊園內的服務人員欣然和他寒暄,說很高興他終於等到太太回來了。她不知道這裡是度假飯店還是民宿,只知道自己的努力奔波,竟是徒勞無功。
還要再逃嗎?還能怎麼逃?她為什麼會遇上這種人、這種事?
他沒有將她押往客房內,而是帶到餐廳,請人替他倆做了簡便熱食,沉默用餐。
該是入睡時分,餐廳一角只有他們這桌點著小燈,杯盤細微的碰撞聲,伴隨著他的啜飲與咀嚼,隱約作響。她什麼也沒碰,還在錯愕當中,思索著這一切的荒謬。
「為什麼連安全人員也會被你收買?」
對於她失神的喃喃自語,他只還以冷笑,低垂的雙眼抬也不抬一下。
「你由哪一點認定他是辦事處的安全人員?」
「他明明有戴識別臂徽。」
「你喜歡的話,我們明天去逛市集,我買給你。」要多少有多少。
所以那個人根本不是什麼安全人員或駐派守衛?
「我們那幫人,沒一個願意犧牲小我,飛到以色列來抓你,只能由最先惹上麻煩的我出面收拾。我轉機需要時間,也不想親自去逮人,把自己搞太累,就花錢請人代勞。」
所以他早料到她會向大使館或辦事處求援?
「快點吃,不要讓服務生等著收拾。」伺候完他倆才能去睡。
誰要吃他的東西!
她憤怒地一掀大盤,朝正面對坐的他翻去,但他比她更快一步地伸手扣住她右腕,讓她動彈不得,盛面的大盤仍穩穩地躺在桌面,安然散發溫熱的香氣。更教她火大的是,他以一隻手搞定這一切的同時,另一隻手正回晃著紅酒杯,淡淡品味當地佳釀。
她還有一隻手可以用,恨不得重重甩他一巴掌,卻被他自杯緣射來的冷睇嚇阻,無法採取進一步的愚蠢動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