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光聞言,霍地回首,只見他睜開了眼,她慌忙湊上前來,「阿靜、阿靜,你還好嗎?看得見我嗎?」
他喘息著,滿身是汗的看著眼前的小女人,即便劇痛如火焚身,但一切都已不再重要。
銀光啊,是他的銀光。
他握緊了她的手,看著她滿是淚痕,略顯蒼白的小臉,嗄聲問。
「毒……沒事嗎?」
「沒事、我沒事。」她搖頭,哭著說:「我身上沒傷啊,沒你那麼嚴重……」
是嗎?太好了。
劇痛霍然又襲身,幾乎撕碎了他,他咬牙悶哼,痛得全身緊繃。
「阿靜——」她慌得又落了淚。
他想安慰她,卻做不到,只能握著她的手,抽搐著。
驀地,一隻冰冷的手撫上了他汗濕的額。
「沒事的。」
他抬眼,看見大手的主人,男人垂眼看著他,雖難以察覺,但知靜仍看見他眼下有倦累的黑影,可他噙著笑,神色從容而自然。
「忍一忍,只是殘毒在你體內,待你出了身汗,把毒逼了出來,便沒事了。」
火焚的高熱劇痛,似被他冰冷的手吸走了大半。
倦意驀然上湧,他看著那男人,死命撐著、喘著氣,從緊咬的牙關中,擠出字句。
「不要……別這麼做……我不想昏過去……」
「你醒著,會很痛。」男人告訴他。
「我可以忍……」他看著他,提醒:「我是獸人……我好得很快……」
他是獸人,可這男人不是,他見過他在夜裡痛到難以自抑,咬牙忍痛,他看過夫人次次哭紅了眼。
以前,總以為真是他所受的舊傷,可走過一回才知,那是毒啊,妖的毒。
他知方纔那不是夢。
他清楚這男人,真下了地府,換回他一條命。
男人仍沒收手,仍將手擱在他額上。
他深吸口氣,凝望著那個看顧他一生的男人,啞聲張嘴,讓長年哽在胸中的稱呼,逸出喉頭:「爹……」
男人氣微窒,隱隱震了一下。
「別讓娘再哭了……」
看著他,男人黑眸收縮,眼裡浮現可疑的水光。
年輕時,因為一時大意,受了毒傷,當時還以為有得解,誰知傷他那人是妖,鬼醫和師弟、弟媳一同替他解去的毒,竟去而復返,三番兩次復發,年年折騰著他,累了小樓,也累了這孩子小小年紀就得替他倆顧著銀光。
他知道受了妖毒會有多痛,他受過。
有那麼一瞬間,他幾乎想就這樣繼續替這孩子過毒,可孩子孝順啊,他若真在這時逞能,這孩子怕是又要和他繼續鬧彆扭了。
千是,他輕扯了下嘴角,收回了手。
「那就好得快一點,我等著抱孫子哪。」他說。
火焚的高熱,再次襲來,知靜渾身肌肉驀然又緊繃,但他忍住了到嘴的吼,只因身旁的女人已察覺,又緊張的握住了他的手。
知她會擔心、會害怕,他讓自己專注在她身上,在她和自己緊緊交握的小手。
「別哭……別哭了……」他側過身,抬起另一手抹去她臉上的淚,啞聲道:「我沒事的……沒事……你別哭了……」
「好,我不哭……不哭……」她乖乖點頭,淚水卻半點也不受控制。
她引起的心疼,竟超越了其他。
他忍著痛,讓自己專注在她身上,聽她的心跳,看她的小臉,嗅聞她身上熟悉的味道。
那幾天,她守著他,顧著他,一次又一次的替他擦去了身上的汗水。
他有好幾次,痛得差點失去理智,痛到真的想死,可她在這裡,一直在這裡,陪著他。
然後,火焚的高熱,終於開始消退。
天黑了,天又亮了,他不知究竟又過了幾日,雖然不想再昏迷,可恍惚中,依然陷入了昏睡。
再清醒時,銀光已窩進了他懷裡,小小的眼,哭得又紅又腫,長長的發散亂的披散在身後,發上的簪早掉了,身上的衣也已皺得不成樣。
她的模樣,好憔悴,像這幾日被生生折騰的,是她不是他。
可即便如此,夏日午後日光下的她,看起來,依然好美好美。
戀戀不捨的,他低頭舔去她頰上的淚痕,以唇舌輕輕滋潤她乾裂的小嘴。
然後,她醒了過來,看見他瞳眸已清,不再藏著疼,不再隱著痛。
驀地,可疑的水氣,又上了她眼。
「不疼了嗎?」她撫著他的臉龐,哽咽輕問。
他心頭一緊,啞聲告訴她。
「不疼了……」
雖然如此,她眼中的淚水,還是滑落了。
他溫柔的吻去她的淚,貼著她的唇道:「已經不疼……」
她想忍住淚,卻做不到,他伸手將她緊擁,將臉埋在她的頸窩,感覺她的溫暖和心跳。
她喉頭緊縮,也伸手擁抱他,跟著卻聽他啞聲道。
「你好臭。」
銀光聞言,破涕為笑,可眼中的淚水,還是止不住。
她猜,他是真的好了,至少已好到能在乎她身上的味道。
即便嫌她臭,他卻還是緊抱著她不放,依然廝磨親吻著她的小嘴。
「我想……我們需要洗個澡……」他說。
她含淚微笑,吻著他的唇道:「我已經教人,備了熱水。」
她的貼心,教他笑了出來。
這世上,再沒人,比她更瞭解他了,他知道。
他抱著她起身下了床,踏出第一步時,因臥床多日,腳下有些顫躓,但他很快就站穩了。
他重新邁開腳步,抱著這些日子,變得十分清瘦的她往外走。
她攀著他的肩頭,哭著、笑著,親吻著他粗獷的臉龐。
他抱著髒兮兮的她,穿庭過院,經過了僕役丫鬟身旁,經過了開心的阿萬、冷漠的里昂,越過了笑著的爹與哭著的娘,一路走到了浴池所在。
大大的浴池,冒著蒸騰的水氣。
他抱著她入了池,吻著又髒又臭,卻比什麼都還要珍貴的她。
又一次的,他舔去她奪眶的淚。
從今而後,他再也不想看她掉淚了,再也不想。
他這一生,只要有她,只須有她。
她是他的心肝、他的骨血,是他的三魂七魄、永生的伴侶,是他刮骨刨心,怎樣也捨不下的愛啊……
水氣氤氳,聲淙淙。
輕擁著這個小女人,他親吻著她的唇,他清楚知道,他回到了家,已經到了家,她的所在,就是家。
流轉
風,輕輕吹著。
水,緩緩流轉。
大江河畔,青蘆抽出了白穗,隨風搖擺。
一白袍男子穿過林木,走下山坡,撥開人高的蘆草,來到水邊,蹲了下來。他伸出潔白的大手,合掌掬起清水,洗淨風塵僕僕的臉面,又喝了一小口潤喉,方抬首辨認方向。
可一抬首,卻驀然看見,前方生在水裡的蘆葦草中,有一黑色的身影,像塊破布般,被纏在那兒。
他一愣,待回神,已走上前去。
那黑色的破布,動也不動的,但清透的水,卻被那黑布染紅。
是紅的,不是黑的。
那布太紅了,紅到發黑。
他一愣,才發現,那竟是血。
染血的黑布中,裹著一個人,他能看見那飄浮在水中的長髮。
他蹲下身查看,將那人翻了過來。
纏在布裡的人,是個姑娘,她整個人活似浸在血水之中,染血的小臉卻白得嚇人,那潔白的右手雖已拿布纏上,但仍看得出來已短了一截,已斷。
她腰腹和大腿上,也有可怕的撕裂傷。
這姑娘滿身慘不忍睹的傷,似是遭到野獸追咬過一陣。
傷成這樣,怕早已斷了氣,不過為了以防萬一,他還是把了把她左手的脈。
沒動靜。
這,已是個屍了,可他並不畏懼。
死人,他見多了,他考慮著是否要讓她繼續待在這裡隨水流去,抑或將她帶上岸去火化掩埋,畢竟不是人人都像他一般,若讓漁家不小心撞著了這慘烈的屍身,非嚇破膽不可。
雖說他趕著要參加師妹和知靜的大喜。
但,說真的,其實也沒那麼趕,不差埋這死屍的丁點時辰。
思及此,他伸出手,小心的將那姑娘的黑髮,從蘆葦與水草中解開,然後將她從水中抱了起來。
誰知才入了懷,他便感覺到姑娘身上的餘溫,和她胸中,微微的一顫。
水是冷的,可她是溫的,若然是屍,這樣泡在水中,早該冷了。
他站定,微愣。
錯覺嗎?
懷中的人,沒有動彈。
話說回來,天氣那麼熱,也難說屍身的餘溫會降得多快。
是錯覺吧。
挑了下眉,他釋然再走一步,忽地又感覺到那輕微的動靜。
他再站定,疑惑的低頭看著她。
這姑娘已經沒了呼吸,應該是,他剛剛把過她的脈了。
這一回,他等得更久一點,那輕微的跳動,又來。
微微的跳動,很緩,很輕,幾不可覺,卻又那般分明。
她身上的水,和著血水,依然緩緩滴落,一點一滴的,逐漸染紅了他素白的衣袍。
沒死嗎?
他瞅著懷中滿身是血的女子。
傷成這樣,竟然還活著?
她……還是人嗎?
他立於水岸,略略遲疑了半晌。
大風乍起,揚起她濕透的血衣,和他的白袍。
再一次的,他感覺到那輕跳,聽見那一聲掙扎的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