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兒,紀老爺對我恩重如山,我不可能不娶紀姑娘。」赫連長風粗聲說道。
「大哥現下是在說繞口令嗎?你說我未來夫婿才能親我的嘴,但你又說不可能不娶紀姑娘。你現下究竟要娶誰?」她握緊拳頭,心裡湧入一股不安情緒。
「我要娶她,但我亦要娶你。」他握住她的手——她指尖如冰。
「不懂。」朱寶寶後背驀冒出一片冷汗,她搖頭,根本不想去懂。
「我要娶紀舒眉當正室,要你做我的妾。」赫連長風直視著她的眼說道。
朱寶寶臉色頓時慘白,一對烏漆明眸木然地看著他。「你要我像你娘還有我娘一樣,當個小妾……」朱寶寶聲音顫抖著,身子不能置信地頻頻後退著。
「你和她們不同。因為我此生只會有你一個妾室,你永遠會是我心頭最寵。」赫連長風上前,緊扣她的肩,激動地說著:「我不能違逆我對紀老爺的承諾,亦不能讓赫連本家那家人娶到紀舒眉!你知道我發過誓,要將之前所受屈辱盡數扔回那些禽獸身上的,你懂的?對嗎?對嗎?」
「不懂!我全都不懂!我只知道你不要我了——」朱寶寶搗著耳,躍下床榻,轉身跑往門口。
「我怎麼可能不要你,你是我的命啊!」赫連長風一個箭步上前,伸臂將她整個人摟進懷裡。
朱寶寶拚命掙扎,卻怎麼樣都掙扎不開。他身上的藥香飄進她鼻尖,更讓她心酸。
大哥的所有衣裳,她全都讓人以特製藥材薰香過。
那是她的私心哪,因為她心裡向來就只擱著一個大哥,所以便希望她不在的那些時日裡,他也能時時將自己記掛於心哪。
朱寶寶心頭陣陣地絞擰著,她搗著胸口,覺得自己這輩子從來不曾這麼痛苦過。
她娘早早過世了,她爹將她賣給了人口牙子,而大哥也……不要她了。
豆大淚水無聲地從朱寶寶眼裡滑落,濕了她胸前的衣襟。
朱寶寶抬起頭,用一對無神大眼茫然地看著他的眼耳鼻唇——
不,大哥還是要她的,他不過是要她當他的妾罷了……她娘和大哥的娘都是妾,他比誰都清楚妾身難為,他又如何能強迫她為妾呢?
他好狠的心哪……
「說話。」赫連長風著急地捧住她的臉,被她的淚水弄得幾乎快瘋狂。
「我不要。」朱寶寶微聲說道,身子像染了風寒似地從骨子裡涼到外頭。
赫連長風大掌陷入她的肩臂裡,整個人鐵石一般地僵直著。
「你不要什麼?」他嗄聲問道。
朱寶寶在他的懷裡,緩緩地轉過身,一對被淚水浸亮的冰雪瑩眸直勾勾看入他的眼裡。
赫連長風心頭一凜,屏住了氣息。
「我不要當你的妾。」朱寶寶清亮地說道。
赫連長風有如五雷轟頂地站在原地,不能置信她會這樣對他。他以為——他以為……他以為啊!
朱寶寶推開他的手,緩緩地轉身走向門外。
赫連長風喘不過氣來,想伸手攬她,卻又不敢再這麼做。
朱寶寶牛步般地走出門外,小黃狗正趴在院落門口,一看到她走出來,便開心地吐著舌頭朝著她飛奔過來。
「汪汪——」
「爹!」朱寶寶往前一奔,用力抱住了它,眼淚如雨地灑在小黃狗身上。「寶兒現在只剩下你了。只有你待我最好,會永遠陪在我身邊……」
小黃狗抬頭舔著她的淚水,朱寶寶心一酸,哭得更凶了,哭到她甚至看不清楚小黃狗的臉。
赫連長風站在門內,搗住耳朵不忍卒聽,卻仍然沒法不聽見她清幽冷聲響徹微涼子夜——
「爹,咱們父女倆以後便要相依為命了……」
第五章
那一夜,朱寶寶行屍走肉地從赫連長風的院落走回自己房裡。
她的炕正熱、被正暖,屋內檀香濃濃。可她硬邦邦地躺著,雙眼既是沒法子閉上,又怎能有法子入睡?
她遊魂似地在屋內走著,走著走著步出了屋,漫無目的地在赫連府裡飄蕩著。
夜深露重,她凍得一身僵,可她停不下腳步,就這麼一襲碧綠薄衫地遊走在夜色裡,冷得指尖肌膚全與身上衣衫一般青綠。
她身上衣袍,總是各色淺淺深深的綠——葵綠、碧綠、杏綠、石綠,件件都是大哥細心所為她挑選之料子樣式。
她不愛華服,可大哥之用心,她總是懂的。是故,她雖不耐煩那些髮簪珠珥,卻仍然將那只碧璽發篦牢牢收在隨身小藥袋裡,累了時便拿出來梳發。
每當碧璽之沁寒偎著頭皮時,她便會想到大哥,疲倦便能稍褪。
朱寶寶自腰間拿出碧璽發篦,石玉之寒透過她掌心,冷徹她心扉。
她飄上曲廊,夜裡靜得連根針落在地上的聲音都能聽見,但她這回卻沒發出一丁點聲響。
她該離開嗎?她雖不喜歡紀姑娘,然其終究會成為赫連家當家主母。大哥不是會違背諾言之人,況且他對於成為南北茶霸之執著,已然禁錮著他的心啊……
傻的是她,竟從來不曾想過自己與大哥會有分開的一日。早在兩年前,紀老爺找上門時,她就該心生警惕的啊。
朱寶寶繞了府邸一圈後,腳步仍不由自主地走向大哥宅院。他的屋內燭火熠熠,他高瘦身影映於窗影間,一動不動地佇立著。
大哥甫創「寶茶莊」的那些夜裡,她每次抬頭看他時,他便是用這般姿態看著帳本,或者品茗著茶葉好壞。
這幾年來,她總怕自己不在時,大哥會睡得不安穩,因此,每回總要替大哥備妥藥枕。這回因著忙碌,那藥枕還在藥鋪裡趕製著。
誰知道大哥需要的不是藥枕,大哥需要的甚至不是她!
她轉頭不敢再看大哥翦影,躲避瘟疫似地閃出他的院落,再度走回自己屋內。
她不想進屋,因為屋裡一切都是大哥為她精心佈置的。她早已習慣被大哥寵溺著,也以為他們會如此相守一生一世哪……
對於紀姑娘,她雖不是沒放在心上,但私心卻總是有幾分小自負吧。她一直認為大哥待她這般地用心,又怎麼會與別人攜手一生呢?
「不自量力啊。」淚如雨下地滑過她凍得青白的面容,竟帶來了一絲暖意。
所以,她更肆無忌憚地落淚,好替全身凍餒的自己取暖。
原來是她依存著大哥,而非大哥依附於她了哪。
朱寶寶淚哭干了,不停地在院落裡的小池塘邊踱步,腳酸了、人累了,完全沒注意石影早已偷偷跟在她身後多時,關心著她的安危。
她絆到一顆石塊,身子往前一簸,但她沒有穩住自己的打算,只想著乾脆跌得痛死算了。
「小心。」石影從她身後竄出,扶住了她。
朱寶寶抬頭一看是石影,停下疲憊身子,直接將臉頰擱在石影的肩上。
「大哥要娶……紀姑娘了……」朱寶寶已經哭得不成聲了。
「我知道。」石影輕拍著她後背,輕歎了一聲。
「為什麼不告訴我?我們不是好姐……」
石影搗住她的唇,平淡眼眸忽而嚴厲地瞪她一眼。「關於主子與紀姑娘一事,我說與不說,你都同樣會難受,倒不如讓你多開心一會兒。」
「多開心幾日,便是多難受幾分啊……」朱寶寶將臉趴在石影肩上,緊揪著石影胸前衣裳。「我好難過……卻又沒法子可想,就算我無須眼睜睜地看著他們成親,然則我每年回府,仍是得面對著大哥和紀姑娘已是夫妻的事實啊。他們成親之後,便會……便會……」朱寶寶聲音顫抖得沒法子把話說完。
「便會有孩子。」石影替她接完了話。
朱寶寶點頭,同時滑下一顆淚珠。「屆時我在赫連府算什麼,對大哥而言又算什麼……」
「你日後意欲如何?」石影問,只想著要幫她一把。
「我要離開。」朱寶寶脫口說道。
石影皺了下眉,警覺地聽見夜色裡傅來細微的腳步聲。
不過,石影並未出聲警告朱寶寶,因為已認出了來者是誰,是故依然不動聲色地站在原地。
「你確定要走?」石影問。
「是。」朱寶寶堅定地點頭,非常確定自己完全不想留在這裡。
她有千百萬個捨不得大哥,但也正因如此,她更不能在這裡待下。身為妾室的悲哀,她自小看到大,怎麼樣也委屈不了自己。
「石影,咱倆一起走吧。」朱寶寶緊握著石影的手,激動地說道。
「我對自己許過承諾,主子沒開口讓我走之前,我絕不離開。」石影安撫地拍拍她肩膀,感覺到有一道殺氣正朝著自己撲來。「況且,你不是當真想叫我和你一起走,你不過是要我能夠隨時告知你主子消息罷了。」
「不是……我現在唯一可信任之人,只有石影了。」不想流淚的,可淚水卻抑制不住地再度奪眶而出。
「你打算要去哪?」石影低頭替她拭去眼淚。
「去找我鬼醫師父吧。他終究還要收留我兩年,他終究需要個人幫他處理那些雜務,終究他不會傷害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