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他還是不回答,孟孟暗罵道這個槽糕的男人,不曉得讓一個女人自說自話是很沒面子的事嗎?
她甕聲甕氣地繼續努力著,「我知道感情不可以用金錢衡量,仗著你的友誼拿好處是有些過分,但與其便宜別人,不如便宜自己人,對不對?」
他依舊不回應,真的、真的很過分。
她氣了,抬起頭噘起嘴,「你半句話不吭,我怎麼曉得你在想什麼?」
問題剛出爐,他的唇便落下來,然後她的腦袋空白了,所有的知覺中,只剩下他的氣息。
孟孟喜歡窩在他懷裡,不喜歡離開,即使距離只有一點點也不樂意。
他一向能夠看透她,因此他知道她害怕。
不只她害怕,他也害怕,害怕分離,害怕身邊沒有她,害怕看不見、聽不見、碰不到她……這樣的日子,他無法想像要怎麼過。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不曉得明天會不會出太陽。
蜷縮在他懷裡,感受他的手環在腰際的幸福。
她想,人不應該太貪心,能得這段奇遇,她該知足,所以……她現在要想的,是用什麼方法說再見,最美。
「回去並不困難,但是再見你,很難。」一句沒頭沒腦、莫名其妙的話跳出來,她的思維跟不上他的。
「什麼意思?」從他懷裡抬起頭,她看見他佈滿憂傷的面容。
「我不只見到阿檠,想起過去的自己,也見到一個人。」更正確的說法是一隻鬼,只有官階的鬼。
「誰?」
「一個穿著身長袍的黑臉判官,他告訴我,我的陽壽未盡,若在三天之內回去,就能繼續當三皇子,否則……」
「否則就再也回不去。」孟孟接下話。她知道的,這事紀芳說過。
他點點頭,「但我回去的話,會忘記當遊魂時的所有遭遇。」
孟孟心跳彷彿停了幾下,緊接著怦怦怦怦地跳得亂七八槽。
所有遭遇?他將忘記兩人在一起的點點滴滴嗎?忘記曾經許過的諾言,忘記曾經……喜歡她?
她不想哭的,但她控制不住潸然淚下。她為自己很勇敢、很豁達,沒想到此時此刻豁達失蹤。
感受到胸前小小的振動,鳳天燐知道她在哭。
遺忘,是讓人重生的禮物還是懲罰?黑臉判官說:「當然是禮物,記得越少,阻止你向前衝的阻力越少,無知的人無畏。」
這話並沒有錯,如果忘記孟孟,清醒後的他會順從父皇、母妃的心意,結一門好親,收下一個富庶的封地,從此不再覬覦皇位的鳳天燐可以過得自在愜意,子子孫孫享受榮華尊貴。
倘若記得呢?他會違逆父皇的心意,會抗爭鬧事,會讓母妃痛苦不安,也許最後,母妃會發狠殺死孟孟讓他生無可戀,一世痛苦,讓他再不甘願也必須低頭妥協。
生於皇家,長於皇家,皇權大過天,他比誰都清楚。
他用最快的速度假設所有狀況,即使殘酷,擅長分析利弊的自己也能分析出——遺忘確實是個禮物。
只是他不想收下禮物。
不想收、不想痛苦,就必須抉擇,選擇要他的人生、身份、名利,或者選擇愛情。
把那堆東西和愛情擺在一炔,誰都分得清孰輕孰重,這是根本不需要選擇的選擇,但是對他來說卻艱難無比。
他掙扎、痛苦,狠狠地詛咒著,無比憎惡這樣的選擇。
然而在孟孟從雨幕中奔向自己那刻,他笑了,也清楚了。
有什麼好痛苦的?有什麼好選擇的?他當然要選她,選擇生生世世和她在一起。
鳳天燐在外人眼裡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多少人羨慕他的際遇,殊不知這輩子的他過得淒風苦雨。
母妃是父皇最寵愛的雲貴妃,後宮爭寵,他必須有足夠的運氣才能存活,一群女人的手段陰謀,漸漸把他變成暴躁不安的男人。
而他的外祖與舅舅是野心極大的政治家,從他出生那刻起,他就被灌輸著仇視兄弟、親情淡薄的觀念。
他的人生沒有其它的目標,唯一的目標就是那把龍椅。
父皇的疼愛與看重於他而言不是親情,而是成績努力過後、極力爭取而來的成績。
他以為母妃與外祖家對自己的在乎出自親情,一直到後來才恍然明白,他只是他們向上爬的階梯。
他存在的價值在於可以為別人爭取到多少權勢,而為了提升自己的價值,他必須在父皇身上使力。當孺慕之情成了手段之一,親情變得多麼淺薄可笑?
所有靠近他的人都是另有所圖,每個人面對他都戳著面具。不管他多惡霸、多令人討厭,大家還是對他馬屁拍不停,他越刻蕩、越惡毒、越以自己為中心,所有人就越懼他、怕他、以他所想去行事。
他以為這是成功必備的條件,直到發現自己不過是別人成功的墊腳石。
當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成了某種手段,當他自以為的真心只是虛偽,重視感情的他在上官檠護著自己摔下山崖那刻,崩潰了。
他不知道世間有沒有真正的親情、無私的關懷,他只曉得這輩子的自己過得真是可悲。
阿檠曾對他說:「你太重感情,這樣的人,不適合坐那個位置。」
他嚴正反駁過,「正因為我重感情,所以我必須為我在乎的人豁出一切。」
可事實上呢?他在乎的那些人,在乎的是他可以帶來的利益,而不是鳳天燐。
於是他被「在乎的人」追殺,於是他被「在乎的人」說服,說服他相信大皇兄是自己一生最大的敵人,他必須竭盡全力滅了大皇兄,取而代之。
真好笑,他竟然相信這件事,虧他自詡聰慧絕倫,到頭來方才明白自己愚蠢無比。
紀芳說:「你被洗腦了,不是所有當皇子的都該為那個位置傾盡所有,不是所有皇子的人生都只能是爭奪,你有權力過自己想要的日子,你有責任讓自己自在快樂。」
他嘲笑紀芳婦人之仁,「當我坐上那把龍椅之後,皇權將會回饋我最美好的饗宴。」
其實紀芳是個特立獨行的女人,她精闢的言論讓他折服,於是他討好她、巴結她,可她對高高在上的他不屑一顧。
他過去只有被捧著的分,如今捧著人卻遭人嫌棄,他心底多少有著埋怨。
於是他忽略她的話,堅持得到皇權的人才是最終的勝利者,故意把她最在乎的阿檠和自己綁在一起,他拉著阿檠奔向那個目標。
直到意外發生,他和阿檠墜谷,直到現在他還是搞不清楚,為什麼明明只在谷底待了將近三個月,京城卻已經過了一年。
那一年世局改變,東宮確立,外祖一旌被殲滅殆盡,他失去競爭的條件,與那個位置相隔遙遠。
突然間,他失去目標、失去喜歡的女人、失去朋友,失去那些圍在身邊拍自己馬屁的人,他鄭重懷疑人生還剩下什麼?首經有個叫做晁准的術士向他預言——情愛最是傷人,權勢不過鏡花水月,不如歸去,清風伴明月。
他很沮喪,貴為皇子卻什麼都不能得到,那當皇子有什麼樂趣可言?
但……真的不如歸去?怎能甘願!
回首一世,他有過算計、有過競爭、有過成就、有過富貴,但……他從沒有真正快樂過,沒有真心被愛過、疼惜過。
誰知他會成為一縷遊魂,會遇上一個受盡委屈,卻老是鼓吹他付出、奉獻、無私……這樣行事才叫做正確的傻女人。哼!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他向來只在乎自己、看重自己,要他無私,不如拿一把刀子往他脖子上割幾下。
但正是這樣一個淡定、無私、傻到無以復加的女人教會他快樂、知足和幸福。
他不是個衝動的男人,從不輕易允諾,可他卻承諾了自己的一世,願意陪在她身旁,直到攜手至下一個輪迴。
說到就要做到,對嗎?
對!這才正確,必須信守諾言,他要她的此生與來世,要他們的永遠。
第八章 艱難的抉擇(2)
「我不回去。」他說。
「你要回去。」她說。
兩個人同時發聲,同時震撼,也同時……
她看著他,發愣的表情傻得很可愛。
他仰頭大笑,怎麼搞的,一個又傻又笨又醜的女人,怎會讓他越看越喜歡、越順眼?摸摸她的臉頰,他再次表態,「我不回去當三皇子,我要守在你身邊一輩子,我們約定好大鬧孟婆,共度下一世的。」
「不可以,三皇子是個多光鮮亮麗、多讓人羨慕的身份,你必須回去。」這樣的人生,是別人求都求不來的幸運。
「不要。」比起當三皇子,當個能夠維護她的鬼魂更幸福。
「為什麼不回去?」
「因為我不想忘記你。」斬釘截鐵的話,斬釘截鐵的表情,他斬釘截鐵地告訴她,她永遠別想擺脫他。
孟孟聽懂了,一個激動,猛地攀住他的脖子,用力吻上他的唇。
鳳天燐勾起孟孟的下巴,她又睡著了。
他不曉得女人這麼會哭,淚水像不要錢似的拚命往外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