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三,鬼都不必睡覺嗎?」
聽見她的問題,他翻白眼了,「我以為,對鬼,你比我有經驗。」
「我又沒當過鬼,何況陸爺爺、於叔他們才不會在夜裡找我。」人家都是知禮守禮的「好鬼」。
他不接話,話題就此斷掉。
她吐吐舌頭,有些尷尬。
也不知道時間過去多久,他幽幽間一句,「為什麼老作惡夢?」
她咬唇,不知道從哪裡回答起。
過了須臾,他又問:「你被人傷害過,對不?!」
孟孟訝然心驚,猛地轉頭望向他。
他敏銳得讓她無從招架。孟孟不懂,為什麼他總能看透她的心思?為什麼他總能挑起她不敢想、不願想的事?
目光膠著間,誰也不願意先開口,他有他的固執、她有她的倔強,兩人僵持著。
最終,連鳳三自己都感到意外,因為從不顧慮別人感覺的他,居然選擇退讓。
「不想講就算了。」
讓步令他覺得尷尬,而尷尬對他而言是陌生經驗,大概一直以來,只有他讓人尷尬的分。
不再與她對峙,鳳三身子一飄,飄到橫樑上,身上的長衫隨著吹來的夜風輕輕擺動。
躺在床上,孟孟沒有動怒,反倒勾起薄薄的笑意。
仰頭看著樑上的鳳三,他長得太好,若非身份顯貴,這樣的容貌必會教他吃盡苦頭。她不確定他的身份,但他的氣度絕非一般人,若他真是高高在上的人物,那麼她會為他少吃些苦頭感到欣慰。
孟孟拉過棉被,把自己裹緊,陳年往事在腦海裡盤踞。
很多年了,她嘗試不再想起,她相信善念可以解除心底的陰影,相信再多的害怕與震撼終將成為過去,可是……他只用一句話就解除封印,讓那份恐懼再次現形。
突然間,孟孟明白,恐懼始終存在,它並沒有成為過去,只是受到壓抑。
長長吐氣後,她慢悠悠地把那件連母親都不曉得的事,緩緩說出口,「那年我十歲,街坊鄰居都說我長得這樣好,可惜不是出生在高門大戶,否則定可以進宮當娘娘。」她淺淺笑著,刻意說得好像很輕鬆,試著不讓自己狼狽。
「他們沒有見過真正的娘娘,你的容貌……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只比醜陋贏三分。」他冷冷一笑。
這樣直白的批評,哪個女人受得住?嘴巴真壞!
不過孟孟不在乎,從那之後,比起容貌,她更在乎平安無事。
「也許吧,鄉下人見識不廣,沒見過真正的美人。」她咬唇,又頓住了,要開口真的有困難。
他接收到她的不安,目光與她對上,接著毫不遲疑地翻身下梁,側身躺到她身旁。
身邊多了幾分溫暖,心頭那把鎖自動解開,抬眼望著他,她的淡定出現裂痕。
「後來呢?」他問。
「那天我要去李大娘家裡抱一窩雞仔回來養,娘的身子不好,得常喝雞湯,雞肉貴、雞仔便宜,因此我家後院經常養著二、三十隻雞。出門不久,我遇見兩個陌生的男人來問路,我轉頭為他們指路,可下一瞬我就失去知覺了。」
「再次清醒,我發現自己被丟在一個山洞裡,山洞中還有個女孩,年紀比我大幾歲,她就是你說的那種比上有餘的真正美女,五官精緻,肌膚白皙,那雙眼睛能勾人魂魄似的。她的美貌令人別不開眼睛,只是她雙眼無神,衣服被撕裂了,身上瘀青斑斑,兩腿之間流著血,她……」她深吸口氣,只覺得那一慕彷彿又回到眼前。
鳳三點頭,他明白女孩遭到什麼對待。「後來?」
「那些壞人想抓一批貌美的女子賣到南越,南越人比起女子貞潔,更在乎女子容貌。聽他們說,中原女子在南越朝廷掀起一股風潮,好似有地位的男人都需要有幾個漂亮的中原女子來襯托身份。」
「他們在你們面前談論這種事?」
「喂,無所忌憚地,許是認定我們逃不出去了吧。」
「你是怎麼逃出來的?」
「他們持續餵我們吃藥,藥讓我們全身乏力,無法逃跑。那個晚上……」她用力吸氣、用力吐氣,試著不讓自己恐慌。
他伸手輕輕攬住她,不該存在的溫暖出現了。
孟孟微微一笑,把自己埋進他懷裡,這時候她需要安慰。
「那個晚上,其中一個匪徒想對我做同樣的事,我很害怕,企圖求救,可是喊出來的聲音細如蚊蚋。我轉頭看向那個漂亮女子,竟看見她……」再吸口氣,她艱難說出,「她眼底帶著一絲興奮,彷彿、彷彿……」
「在看好戲?」他捺下她的話,「倘若你失身,她便覺得天底下不是只有她一個可憐人,她不是在看好戲,而是在期待著。」
孟孟詫異,他怎麼能總是這樣精準、精闢地剖析人心?
「另一個匪徒開口說:「你敢碰她?柳葉村民傳說她是觀音座下的玉女,你不怕被天打雷劈的話,就玩吧!」這話令他猶豫了,那個匪徒又把我出生那夜滿院子的桂花於非季節時怒放的事說了,也提及惠致禪師的話。後來那人悶悶地說:「算了,不就是想樂樂,什麼玉女,姿色還不如千金小姐。」話說完,他就一把拽起那女子……」
孟孟說不下去了,全身微微敷抖,那樣的場景對一個十歲的丫頭而言太驚心動魄。
他環住她,手心輕輕落在她的背上,一下一下地輕拍。
她感覺到了,在輕拍間漸漸地不再發抖,氣息也緩緩地趨於平和。
「我知道她恨我,因為她沒有看著在自己身上肆虐的男人,卻狠狠地瞪著我,想把我撕裂似的。」
「然後呢?」
「趙姨出現了。」
「趙姨是誰?」
「一個亡靈,自殺而亡。她在相公死後,與女兒相依為命,公婆見她生的是女兒,不甚重視,妯娌怕她分了家產,往她身上栽個淫亂罪名,把她趕出家門。趙姨沒有被命運打倒,帶著女兒賃屋而住,靠著一手好廚藝,擺攤子養活兩人。
「沒想到她的女兒被壞人拐走,接踵而來的磨難沒壓倒她,但女兒的失蹤徹底打垮她。
遍尋不著女兒,她萬念俱灰、懸樑自盡,因怨念太深,在人間徘徊流連將近二十年,竟也讓她修練出幾分本事。見匪徒對女孩做出那樣的事,她忍無可忍,怒氣大盛,鬼魅現形,嚇得匪徒連滾帶爬地衝出山洞。
「我見匪徒離開,儘管手腳無力,還是掙扎著想帶女孩逃出山洞。趙姨告訴我那女孩的家人已經找來了,因此我奮力背起她,跌跌撞撞間,在趙姨的引領下朝女孩家人在的方向走。我救了她,我以為……」
「以為對方會心生感激,沒想到他們卻想殺人滅口,因為你一死,就沒有人曉得她已經失去清白之身?」鳳三接話,看著孟孟茫然無助的眼光,臉上形成一股殺意。
孟孟點點頭,繼續說:「他們把我扔下深谷,想著村人找到時,只會說我是失足墜崖,不會聯想其它,但我大難不死,清醒後看見趙姨在身旁照顧我,而我全身傷痕纍纍,左小腿折了,只能在於叔的指導下自己醫治。我在谷底整整待了大半個月,最後被村人找到。我沒提那女孩的事,只說自己貪玩,失足墜崖。而趙姨告訴我,那兩個匪徒被女孩子的家人殺死,這件事將永遠被塵封。
「從那之後,趙姨便留在我身邊,教導我做生意的小竅門、教我理家攢錢,而我勸她放下怨念,重入輪迴,也許在下一世,她會再度遇見自己的丈夫及女兒。
兩年前她終於找到女兒,她的女兒死於澇災,母女倆決定一起離開。趙姨同我告別那天,我向上蒼祈禱,希望新的輪迴、新的人生,老天爺該將她的幸福還給她。那次的經歷讓我明白,人比鬼更可怕。」
「知道那女孩的名字嗎?」鳳三的口氣有明顯的憤怒。
孟孟知道的,她聽見家人喊她的名字,但是看著他的憤怒,她猶豫半晌,最終搖頭,「不知道,我沒問,事情已經過去,我不願意再想起。」
「婦人之仁,你應該牢牢記住她的名字跟她的嘴臉。」
「幹麼記住?那種高高在上的人,我有什麼本事與之對峙?」
「君子報仇,三年不晚。」
「她不找我報仇我就阿彌陀佛了,還指望找她報仇,嫌自己活得太長?」
「你怎麼知道她不會有落魄的時候?」
「她都落魄了,我還落井下石,未免太不厚道。」
「難道就假裝沒事?好人不長命,禍害卻要留千年?天地間的公平就是這樣定律的?」他忿忿不平。
「不對,天地間自有一套公平法則,每個人種下的因自會結成果業,得福遭禍全在自己的行為之間。」這是老生常談,但孟孟深信,不是不報,只是時候未到。
「用來哄騙傻子的話你也信。」
眼見彼此越吵越大聲,孟孟失笑,他總有本事讓她變得不像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