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擰了條布巾給季君瀾擦手。「王爺忙到這麼晚還沒用膳?」
「你不也一樣。」他在桌旁坐下。「該不會又是來請你打官司的?」
方怡笑吟吟地盛了碗湯。「不是,只是婆媳不和的問題,想找個人吐吐苦水,當媳婦碰上惡婆婆,也只能勸她把這種磨練當作修行,無法給什麼建議,因為我的辦法在這裡行不通。王爺請用。」
「你的辦法是什麼?」他倒是想聽聽看。
「當然是夫妻搬出去住。」方怡斂下笑容。「可惜在這裡會被認為不孝,做兒子的不但不會答應,還會選擇休妻,總之就是不能丟下父母。要是換作我以前住的世界,這種事很平常,其實也不需要搬得太遠,可以住在附近,既可以有個照應,又能保持距離,不必天天見面,婆媳關係也就不會那麼緊張。」
聽她說得煞有介事,好像那個世界真的存在,而不只是想像出來的故事,季君瀾搖了搖頭,要自己別受影響。
「你想出來的這個辦法確實行不通,沒有一個男人扛得起不孝的罪名,若當媳婦的還提出搬出去住的要求,那是犯了大忌,會被休離也是理所當然的事。」他說出世人的看法。
她馬上大呼一聲。「我反對!王爺的意思是說會眼睜睜看著妻子被母親虐待、欺負,就為了當個孝子?不會為妻子說話,更不用說保護她,最後乾脆休了她,當做什麼事也沒有?」
「怎麼扯到本王身上來了?」季君瀾發現火燒到自己,覺得很無辜。
方怡打算跟他來場辯論。「但是王爺確實有這種想法不是嗎?如果是你,會選擇偏向父母,即使他們的所做所為是錯的,已經造成媳婦身心嚴重受傷,基於妻子休了可以再娶一個,爹娘卻不能換——」
「本王不會讓那種事發生!」他再不打斷她的話,恐怕會沒完沒了。「如果母妃還在世,本王絕不會讓她有機會挑你毛病或為難你,定會想法子護你周全。」
見她終於不再說下去,季君瀾吁了口氣,端起盛了湯的碗。
「王爺當然會這麼說……」方怡把話又吞回去。「其實做媳婦的也不是要丈夫當個不孝子,至少態度要擺出來,讓妻子感覺能夠依靠,要是男人連這一點擔當都沒有,不用等他休妻,我會先休夫。」
他來不及嚥下剛入口的湯,就被嗆咳好幾下。
「王爺不要這麼激動,又不是在說你。」方怡連忙將巾帕遞上去,拍拍他的胸口,在心裡偷笑。「好些了嗎?」
季君瀾清了下嗓子。「吃飯!」
要是讓她知道八嫂的事,真不知會怎麼說……
讀取到他的心裡話,方怡有些好奇,於是迂迴地打課。「王爺這幾天都在忙些什麼?」
「八哥前幾天過世了,正忙著處理他的後事。」他正想著該如何開口,她就自己先問了。
「王爺的八哥?」方怡心想不是外人,就多關心一下。「是因為生病嗎?」他拿筷子的手先停在半空中,然後才慢慢地放下。「八哥天生胎弱,不只御醫束手無策,只怕天底下也找不出一個大夫可以治得好。」
方怡忍不住發問。「胎弱是什麼樣的病?」
於是,季君瀾把病症形容給她聽。「……八哥打從出生起,就無法自理生活起居,得靠奴僕伺候,如今走了,也算是種解脫。」
「聽起來有點像是腦性麻痺的病人。」方怡口中喃道。「得了這種病,醫術再高明的醫師也救不了。」
季君瀾皺了皺眉頭。「什麼麻痺?」
「腦性麻痺。依照西方醫學的說法,如果是先天的話,代表還在母親肚子裡時就已經腦部發育異常,福王爺大概就是屬於這一種,而且還是重度的,其實我也不是很清楚,只是這麼猜。」
季君瀾聽得一愣一愣的。
「然後呢?」方怡又問。
「如今八哥過世了,留下八嫂一人,這幾天不吃不喝……」
方怡突然喊停。「你這位八哥還娶妻?」
「當然。」季君瀾不覺得這有什麼。
方怡忍不住在心裡腹誹,又不能給對方幸福,娶老婆回來幹什麼,根本就是害人不淺。「她為何不吃不喝?」
季君瀾擱下碗。「八嫂雖沒有親口承認,但極可能想要殉節,皇上才會希望你走一趟福王府,當面問問她的意思。」
「殉節?」她滿臉不可思議,這種殘害成千上萬婦女同胞的老八股應該根除。「我知道了,我明天就去見福王妃。」
他不太放心。「順娘……」
「我就只是問問福王妃的意思,不會勸她打消念頭。」方怡不必讀取,一眼就看出他想說什麼。「……或者改嫁。」
「你明白就好。」話是這麼說,但是季君瀾的口氣卻顯得不太確定,但又沒有比她更好的人選。
方怡扒著白飯,滿口答應。「這事就交給我!」
聞言,他更擔心了。
翌日晌午,方怡坐上轎子來到福王府,季君瀾已經先一步在那兒等她,依照禮數,先在靈堂前上過香,才去見福王妃。
進房稟明的婢女開門出來。「娘娘有請。」
她只怕福王妃不見客,既然願意就好辦了。「那我進去了。」
「八嫂正傷心著,你說話謹慎點,別太過火。」季君瀾再次叮嚀。
方怡只好再三保證,才得以進入寢房,來到福王妃面前。聽說福王妃是鎮江侯的女兒,祖先立下不少汗馬功勞,受到歷代皇帝倚重。
只見福王妃年紀大約二十多歲,有張圓臉,長相並不出色,加上身材……又屬於肉肉女的類型,就算絕食好幾天,看起來也只是氣色差了些,體型還是頗為可觀。
「給娘娘請安。」方怡福身見禮。
「你就是『第一女訟師陳娘子』?」簡氏勉強打起精神,讓貼身婢女稍做打扮才開門見客。就算很少和外頭接觸,也聽身邊的幾個婢女提過她的種種事跡,今日一見,才知對方如此年輕,一個寡婦能像她這般能幹,臉上不見悲苦,活得神采奕奕,真是不簡單,也令人羨慕。
「全靠大家厚愛,順娘不敢當。」方怡謙虛地回道。
她愁眉不展地歎了口氣。「沒想到十三弟會把你找來,可是沒用的……」
方怡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的臉。「聽說娘娘這幾天不吃不喝,打算殉節,娘娘是真的想要追隨福王爺而去嗎?」
聞言,簡氏垂下眸光,在心中自嘲。
殉節這兩個字多好聽,只要得到貞節牌坊,就能榮耀整個家族,不辱門楣,但我只是不想話了……
「娘娘並不是想殉節對不對?」方怡說出她的心聲。
簡氏愣怔地看著她。「你、你怎麼知道?」
「娘娘若真有狗節的念頭,大可坦白,因為那可是公認值得表揚的事,所以順娘才會猜想應該不是。」她把口氣放緩些。「娘娘儘管把心事說出來,就算順娘幫不上忙,至少可以聽你訴苦。」
聞言,簡氏忍不住低頭囁泣,過了一會兒才開口傾吐心聲。「在娘家時,我就不是最受爹娘疼愛的女兒,生得不漂亮,也不懂琴棋書畫,為了家族,更為了爹的面子,被迫嫁給王爺……這六年來,不曾享受過夫妻恩愛的滋味,更別說互訴情衷,每天看著丈夫蜷縮在床上,讓婢女們幫他擦洗、餵食,就連跟他說話談心,也不知他聽不聽得懂……想到家裡的姊妹們都有了好歸宿,只有自己被困在這座名為王府的牢籠中,那種悲哀又有誰能夠體會?如今王爺走了,想到接下來還要守上十年、二十年的寡就了無生趣,既然責任已了,還不如死了算了……我真的不想活了……」
方怡又問:「娘娘不想守寡,那麼打算做什麼?」
「我……我……」簡氏說不出口。
方怡替她說了。「改嫁嗎?」
這兩個字讓簡氏崩潰痛哭,連外頭的人都聽見了。
「我不想當什麼福王妃,只想嫁人……想有個名副其實的丈夫,可以疼惜我、愛護我,我可以為他生兒育女,一家和樂幸福……可是皇上和太后絕對不會同意,我只有死這條路可以走……」
見福王妃哭得淒慘,方怡不禁想起住在寡婦樓的李氏,礙於世俗的眼光以及親人的壓力,不得不守寡,甚至還被要求殉節,卻沒有人願意去瞭解她們心中的苦悶和空虛,想到這兒,她便張開雙臂,上前抱住對方。
這個擁抱讓簡氏再也沒有保留地放聲大哭,緊緊抓著方怡,把心中的不平和憤怒全都發洩出來。
她輕拍著福王妃的背,像在哄孩子似的。
直到哭聲漸歇,簡氏才有些難為情地放開手。「你就把才纔說的話轉達給皇上,我餓不死自己,只求他把我賜死,就當作是殉節,這麼一來,我也可以從守寡的命運中解脫,還能博得節婦的好名聲,不讓爹娘丟臉。」
「是。」方怡正色回道。「不過在死之前,還是請娘娘多少吃點東西,不要虐待自己的胃,不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