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她這麼說,太后把話吞回去,也有些意外。
季昭笑得很是得意。「我當然沒忘,也想到了一個辦法可以解決,只要找個皇親國戚認你為養女,換個身份、改個姓氏,誰也不知道當今的攝政王妃就是『第一女訟師陳娘子」,更不知你原本還是個寡婦,這樣不就解決了?」
換個身份?改個姓氏?方怡怔愕地想著這兩句話。
皇上的意思就是一旦成為攝政王妃,便不能再當陳氏順娘,陳氏順娘這個人也會從此消失,而之前的努力,以及她想為大周朝的婦女所爭取的權利,再也不可能實現了?
這真是她要的嗎?為了嫁給季君瀾,她就必須放棄自己?
雖然陳氏順娘是她穿越過來的身份,可是她用這個身份努力闖出一片天,找到自我的生存價值,頭一次有了使命感,想要為社會、為婦女同胞做些事,對她來說有著相當大的意義,不是說拋棄就可以拋棄。
同樣的,太后也一臉震驚。「可是皇上……」
「我這個皇上若連一點小事都辦不到,那就太無能了。」他這麼做也許任性,他卻想放縱一次。
太后試圖讓他打消念頭。「這可不是小事,皇上……」
「求母后成全。」季昭起身朝她深深一揖。
太后張著嘴巴,過了半晌又閉上了。
「母后不反對了?」他喜道。
「皇上總該問問攝政王的意思。」太后無法再扮黑臉,當面拒絕這個孩子的懇求,再說陳氏若真被哪個皇親國戚收為養女,也算是門當戶對,不失是個好辦法,文武百官也不會閒言閒語,損害到攝政王的地位。
季昭頓時笑彎了眼。「我當然問過,十三叔也點頭了。」
聞言,方怡眼眶倏地發熱,喉頭像是被硬物梗住。儘管早就知道那個男人愛她,卻不知愛到願意迎娶她為王妃,心頭不禁湧起陣陣甜蜜,眼淚更是直往下掉,原來幸福也會讓人想要哭泣。
「十三叔對你情深意重,你可要好好珍惜。」季昭見她淚眼婆娑,肯定是太感動了,自然也開心。
桂公公清了下嗓子,可不敢再對她無禮。「快點謝恩哪!」
謝恩?沒錯,這麼大的賞賜,她應該謝恩才對,可是……
「請求皇上——」方怡慢慢地屈下膝蓋。「收回旨意。」
這個意料之外的轉折令季昭慌亂不已,就連太后也無比詫異地看著她。「你說什麼?」
就算是權宜之計,她也無法接受。方怡淌下淚水。「順娘……不能接旨。」
「你不想嫁給十三叔?」季昭實在想不通。
「當然想……非常想,想到心都痛了……」她嗚咽一聲,這一刻終於面對自己的私心,她是多麼渴望獨佔季君瀾的人和心。
聞言,季昭百思不解。「那為何不接旨?」
「就因為寡婦不能再嫁這條不人道的規矩,得要拋棄原本的自己,用另一個陌生的身份嫁給王爺。」方怡一面流淚、一面哽咽。「也就是說要陳氏順娘這個人永遠消失,之前所做的事,跟著,拼抹煞……她為婦女打官司不只是為了賺錢,也不是隨便玩玩,而是認真想幫助她們,那是她來到這裡的使命。皇上,女人除了相夫教子,還可以做很多事……」
他不是很懂。「難道那些事就比嫁給十三叔重要?」
這句話像把利刃,插進她的胸口。她淚如雨下,心中何嘗不是天人交戰?
婚姻和工作真的不能兼顧嗎?一旦結婚,就得為了家庭而放棄理想和抱負?
「是沒有比嫁給王爺來得重要,但也無法放棄。」她哽聲回道。
季昭還是搞不懂她腦袋裡到底在想什麼。「你不嫁給十三叔,難道要眼睜睜地看著他娶別人?」
「……」方怡胸口刺痛。
他板起臉。「你可知這是抗旨?」
「抗旨這兩個字太嚴重,只是請求皇上收回旨意。」她用手背抹了抹淚顏。「皇上若真要賞賜,那就讓全天下的寡婦可以選擇是否再嫁,她們已經失去下半輩子的依靠,更需要有人伸出援手,還望皇上憐憫。」
在上門求助的客戶當中,也不乏寡婦,她們在生活上並未得到很好的照料,就連生病也無人聞問,既離不開,又無娘家可回,說到傷心處,個個哭得一把眼淚、一把鼻涕,最後方怡總是一文錢都沒收,還說隨時可以來找她訴苦。
這時,瞬也不瞬地盯著她的太后緩緩開口了。「哀家總算明白了,你就算要嫁給攝政王,也要以寡婦的身份踏進王府,還要繼續幫人寫狀紙、打官司,你是不是這個意思?」
季昭訝然地問:「陳氏,真是這樣嗎?」
方怡深吸了口氣。「是。」
「你太貪心了!」太后語帶責備。
她瑟縮了下,不過又馬上昂起下巴應戰。「順娘的確貪心,既想嫁給王爺,為他生兒育女,與他白頭偕老,但又想繼續做自己,希望能盡一已之力,幫助那些處境艱難的婦女。想想,女人在家族中原本就居於弱勢,又常受到不公平的對待,卻沒有人出面替她們說話,太后娘娘身份尊貴,但也是女人,理當感同身受,皇上身為一國之君,只要下一道聖旨便能救人無數。」
季昭因她不肯接受自己的好意而有些不太高興。「要我下一道聖旨,讓寡婦可以再嫁,對大周朝有什麼好處?你可知會造成多大的輿論?」由於他不是第一次聽到陳氏這番言論,也曾私下詢問過禮部官員,都認為寡婦守節是老祖宗留下來的規矩,禮不可廢。
「寡婦再嫁當然有好處,不只減少婦女心中的苦悶和怨氣,也能增產報國,皇上千萬不要小看這一點,子嗣不只是維繫家族的命脈,人口增加更可讓大周朝壯大,等到他們長大,不僅能保家衛國、效忠朝廷,也能讓外敵不敢侵犯我朝,令百姓免受戰爭之苦。」方怡頓了頓。「試想,朝廷推動每項政策,總是會有人讚成、有人反對,難道皇上會因為有人反對就畏縮不前了嗎?」
「這是為了皇上的江山,也是為了大周朝的百姓,順娘不得不放肆,明知刺耳還是要提出諫言。」她不卑不亢地回道。「皇上想要成為明君,眼光要看得更遠,心胸要開闊,才能容納更多的聲音。」
雖說陳氏所言確實有幾分道理,但是牽扯到禮法,季昭目前也無能為力,只能等到親政之後再想辦法。「即使我是皇上,也不能輕易違背老祖宗留下來的規矩,你要嫁給十三叔,就得放棄原本的身份,改個姓氏。」
還是不行嗎?她垮下肩頭,連膝蓋都跪到隱隱作痛。「……順娘不能接旨。」
季昭氣呼呼地瞪著她。「你……我是在幫你和十三叔,往後你就不用擔心和其他女人共事一夫,會被未來的王妃欺負。」
「皇上的一番好意,順娘永遠銘記在心。」魚與熊掌難以兼得,無論做出何種決定,就要有犧牲某些事物的覺悟。
見她磕著頭,看來心意已決,季昭實在不知該怎麼跟十三叔交代。「這是你自己不要的,就別後悔。」
方怡心頭泛起苦澀。「多謝皇上。」
「不用謝了。」他苦著臉回道。「下去吧。」
待她退出殿外,季昭想到自己沒把事情辦好,不禁抱著腦袋呻吟。「我該怎麼跟十三叔說啊!」
太后沉吟了下,「陳氏確實是個相當特別的女子,哀家還是第一次見到。」
「母后所言極是,所以十三叔才會對她情有獨鍾。」偏偏陳氏出了這麼大的一個難題,讓他為難。
真的完全沒辦法嗎?
方怡在返回順心園的路上,坐在轎內,淚水還是不聽使喚。上輩子活了二十年,也從來沒流過這麼多眼淚。
「這是我的選擇,不能後悔……」
這條路再難走,她也得走下去。
此時已經入夜了,順心園內,彩霞打了冰涼的井水進房,擰了條濕布遞給主子。「夫人敷一下眼睛吧!」
方怡牽動了下唇角。「謝謝。」
「是不是太后娘娘為難夫人了?」她和碧玉沒有跟去甘泉宮,所以不清楚發生何事,只是見主子哭到兩眼腫得像核桃,不禁這麼猜測。
碧玉為主子不平。「肯定是因為王爺至今還不肯迎娶正室,太后娘娘以為是夫人使了什麼手段。」
「你們不要亂猜,沒這回事。」方怡敷了敷眼皮,覺得好多了。「讓柳伯到後門守著,待會兒王爺來了,好幫他開門。」
彩霞接過濕布。「王爺有跟夫人說要來嗎?」
「他會來的。」她知道自己還有一場硬仗要打。
「奴婢這就去跟柳伯說。」碧玉說著便轉身出去了。
她倚靠在床柱上,閉目假寐。
「夫人就躺下來睡一會兒吧。」彩霞以為主子只是累了。
方怡維持原來的姿勢,聽見門開了又關上,直到房內只有她一個人,才兩手摀住臉,片刻之後,傳出壓抑的抽泣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