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樂之境,那聽起來是個很好的地方,嬤嬤真的去到了那裡了嗎?她好希望是啊。初音簡單的一番話,此刻竟像冬日裡的暖火,拂過了鄂多海寸草不生的心,而後在轉瞬間,冒出了希望的芽苗來。
不禁,她抱薩遙青抱得更緊了。
「我們要離開了,現下是來道別的。」說話的同時,初音不禁將視線調往極遠處,最後定著在山腰的某一個位置。
那裡,似乎有著什麼;是一道記掛著逾千年的……懸念嗎?
「去哪?」鄂多海問。
這幾日,他們兩人仍借住在她和嬤嬤的這小石板屋裡,說是需要一點時間來為山上亡靈助念,也順勢將她和薩遙青從舊吐蕃那兒迎回來的瑟珠供進了崁兒村星家藥鋪的佛堂中。除讓星霄日日誦經供養消業障,也公開讓村人頂禮為這山頭求來永續的祥和。
「雲遊修行,四海為家。那麼,就此告辭了。」視線自山腰處調回,談初音說。
這高原一行,她雖沒有找到唐東煥所說的雪藏花秘境,可卻身處在那出自秘境的美麗傳說之中,那比真的找到秘境更珍貴啊。
「既然嬤嬤不在這兒了,那我們也離開吧。」看著逐漸遠去的兩條身影,薩遙青道。
「離開?去哪?」鄂多海回應。
「你曾說你的名字源自於嬤嬤心中那片湛藍如天的海域,那就去找海吧。離開高原,去找海。」
海?眺住那走了有一段距離的焚雁與初音,這時鄂多海彷彿在他們所在位置的更前頭之處,看到了一片無垠的藍,一片波光粼粼的碧色海洋……
雪山之妖
站在離鄂家石板屋遠遠的山腰上,身披一身雪白斑紋獸毛的他,已在那裡望了不知多久,直至底下所有的人皆離去,且天又開始落下白雪,由緩至急。
這不是他第一次望住那間有著她的房子,春夏秋冬,逾五十載,不管她在屋內,或在外頭的菜圃裡忙,他都僅是這樣靜靜地、遠遠地望著。
不過這卻是他最後一次望住那她曾經駐足過的地方,因為此刻她已不在。
前天夜裡,他曾去過她的墳上,撫住那一壞覆雪的墳土,最終,他還是忍不住問:「是你,對吧?」
在飄著大雪的呼嘯夜風中,他想起了那個想忘卻忘不掉、一個超過千年的往事。
千年前,那時候的他,還不成妖,只是一頭和薩遙青一樣,被自己母親拋棄的小猞猁獸。
幼小的它一次為了覓食而誤入了獵戶甚多的林間,被一群獵戶追殺至一間小廟,而後躲進了廟後的柴房裡,這才暫時避過了那場一旦被抓到、肯定會被剝皮放血食肉刻骨,必死無疑的追逐。
只是在奔逃之前,已被獵戶用獵刀傷及的它,那長長的刀傷由胸至腰,卻讓它幾乎要死去,若非進到柴房的他發現了它,用自己採來的藥草為它止住血,而後天天為它換藥,並去跟附近村民要了羊奶給它喝,最後它才有恢復的一天。
而那個救它一命,並在後續時間裡繼續照料它至好全,幾乎天天與它睡臥柴房的他,只是個負責小廟雜活的十一、二歲小僧侶。
可它畢竟是頭食肉的獸,羊乳或一些素食齋菜怎可能滿足得了因為身體恢復而食量逐漸變大的它,所以它趁小僧侶不注意時,偷溜出了小廟,去吃了附近村人飼養的家禽。
但它運氣不好,在幾次偷吃之後,就被村民盯上了,並來到小廟前揮舞著刀械棍棒要宰它。
「別殺抵,它只是個小孩,您們的雞鴨被吃了多少,我賠。」
「不過就是一頭該死的偷吃雞的獸,那皮毛看來還不錯,宰了好!」
雖是如此說,可如他一名身無分文、還得吃香客施捨齋菜度日的小僧,卻只落得無情村人的恥笑;而後更因以肉身護它,連帶被逼到了山邊,最後是在一場混亂之中被人一棒給打死。
帶傷趁隙脫逃的它奔入了林子,能爬多高是多高,能走多遠是多遠,在穿越無數覆雪山陵之後,筋疲力竭且失溫欲死的它,卻在無意間走入了一處藏在環山雪地裡,卻遍地開花、風吹暖和宜人、鳥獸成群之地……
過了千年,他成了妖。而在一次回到那時小僧侶被打死的林間時,他看到了她。
是他嗎?若如人界所言有轉世投胎,那麼那眉那臉那笑,雖從一名十一、二的小僧侶變成了看來像是十七、八的姑娘,他卻真真切切能認得出來。
不管後來她戀愛了,她有孕了,甚至是被帶上山祭神了,那都是當初不惜犧牲生命也要救它的「他」啊!
「所以,是你對吧?」
最後又望住那在白雪中逐漸糊去形狀的石板屋與墳,他又低喃了一聲,跟著轉身走入林間深處。
尾聲
五年後,杭州。
偌大的市集裡,擠滿了攤販以及採買貨物的人潮。街道上固然已經塞得水洩不通,但仍有馬和車要朝中間過,因而推擠下惹來的叫罵和著攤販偶來的吆喝聲,此起彼落交錯成一幅熱鬧繁忙的都城景色。
一樣是市集,但到了這漢人的大城鎮卻是如此不同,哪怕是將崁兒村附近幾個山頭的人聚在一塊兒,也不可能有這浩大規模了。
站在一處販賣皮毛的攤販前,鄂多海望住那一字排開,琳琅滿目的動物皮毛,有狐狸、貉子、兔毛,更有她連看都沒看過、來自異域國度的動物皮毛,讓成長過程中幾乎都在狩獵的她大開眼界了。
「欸,漂亮的姑娘,要來點皮毛嗎?杭州城內就我這攤最大,貨最齊。您瞧咱這狐狸皮可美得,山上獵戶用陷阱落的,一點毛都沒缺,更沒箭眼兒,摸起來滑嫩嫩,就跟姑娘您的皮膚一樣,只賣這個數喔。」皮草攤販見鄂多海對著攤上的貨品看得定睛,所以朝她報了個價;見她搖了搖頭,便改口說:「不買皮毛也成,來來來,往旁邊移個幾步,來這兒,隔壁攤也是我們的,賣肉呢,看要羊牛豬雞鴨,要什麼肉有什麼肉。」
鄂多海正在興致上,所以當真往旁挪了幾步,來到肉攤前,看住那怕是可以養一村子人的肉品,心裡頭止不住驚歎。
「我們的羊肉最好,看!油花筋肉分佈比今兒個頭上那些雲還均勻,雖然紅不過您那半點朱唇,可血色也還艷著,而且摸摸,還熱的咧,剛剛城裡頭的屠戶才從宰的,我要他一口氣都不能喘,宰完馬上送到攤上來。這要用來燉炒煎燒湯做泡饈統統都成,一斤只要這個數。您還是個閨女吧?家裡多少人?人不多的話買個一……三斤好了,買多還可以醃起來。」
「那……」
「等等,姑娘您一定是外地人,等我先問完話之後,您再考慮要不要買他們的東西。」
鄂多海手懸在肉塊上,還遲疑著要不要買些帶回客棧讓他們代烹;但另外一隻有些粗糙卻乾淨均勻的手卻在這時搭上了她的手背,將之按了下來。
咚!跟在女子話聲後,肉攤上就給人扔上了一包沉甸甸的肉。
這時人一抬眼,就望見一名穿著樸素、頭上綰了個簡單髮飾簪了支金烏髮簪,蜜色臉蛋上兩隻眼珠子晶燦有神的女子臨著攤了,她挺著個貌似極將臨盆的便便大腹,皺著一對英氣的眉,對著攤主說:
「大叔,剛剛我府裡的廚娘來跟您拿貨,怎麼會給她這種混肉?明明要的是上等成塊黑羊肉,卻是羊混豬,還給碎肉一堆,以為沒人能瞧得出來嗎?這一下鍋做出來的,羊不是羊,豬不是豬,吃的人豬羊不分,賣的人豬狗不如,怎成?」說罷,她臉上很努力地擠出一道微笑,兩隻手則絞在一起,很像在忍耐著什麼。
啥?這女子罵人了。「這……怎麼可能?您哪位?哪府的?是哪位廚娘來拿的貨?」持著兩大攤,這販子也是瞧過世面的,讓人臨著攤質疑,唾沫不嚥一口,撐起了腰,下巴更是抬到半天高。
「翟府。我於陽,拿貨的是我府裡這位。」這時於陽身後緩緩露出一顆紮著麻花辮的頭顱,那是她府上剛上工不久的小廚娘。
「原來是你。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剛剛都看過才拿走的,有什麼問題不成?還有,這位是你府裡新來的炒菜工是吧?」他朝於陽上下打量。
說是這杭州擁有數十家店舖、糧行客棧食鋪一手包的首富翟府之人,可卻不姓翟,穿的也僅是一般衣裳,可能只是在府裡頭打雜的奴役,而她臉上的笑容……還真不是一個「僵」字可以形容,也許蠟捏的人還比她生動些。
「她不是炒……炒菜工,是咱府的大……大夫人。」小廚娘怯生生地說。
「大夫人?大夫人還自己上街買菜?那縣府老爺不都自己擔糞了,笑死人!」聞聲,回話的不是眼前的皮毛肉攤販子,而是面對著另外一頭自己的攤子,正背著身低頭做自己事情,卻仍要搭上一句話的香料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