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喊殺聲漸漸弱了下去,突然一聲慘叫,「太子——」那聲音拔到高處嘎然而止,顯是氣絕身亡。
靜了片刻,哈哈大笑聲、喝彩聲此起彼伏,慢慢朝府邸外而來。
「嘩啦——嘩啦——」鐵鏈聲越來越近,終於,薩羅兵將押著鐵鏈纏足的金烏太子驊燁踏出府郎大門。
寧又儀默默地數著驊燁的步子,一、二、三……待他走到她早看定的位置時,雙手齊揚,左手匕首如離弦之箭往他腳下鐵鏈飛去,右手一個細繩拋出,攔腰捲住驊燁腰部。
「叮」的一聲,那匕首削鐵如泥,立時削斷一根鐵鏈,可惜寧又儀氣力不足,功夫也欠缺火候,被下一條鐵鏈撞落在地。不過,她還有機會,只要能把驊燁拉上來。新婚那夜她與驊燁交手數招,知道他的功夫遠在她之上,藉著繩索之力必可躍上屋頂。沒料到驊燁竟略略遲疑,身旁一人揮刀立刻斬斷細繩。
「快走!」驊燁怒斥。
寧又儀不知他為何放棄這絕好的機會,但時機稍縱即逝,現在她的行蹤已被人發現,若不快逃,救人不成,自身也要不保。
離她最近的士兵已紛紛爬牆而來,她轉身就跑,聽得悶哼一聲,明知不可回頭,但那聲音著實揪心,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一把亮晃晃的大刀架在自己脖子上。
驊燁身邊一人正憋紫了臉發出痛苦的呻/吟,見寧又儀上當,不由得開懷大笑,神情的轉變煞是詭異。
驊燁狠狠地瞪了一眼寧又儀,她心虛地低下頭。
她知道自己錯得離譜,可心裡卻鬆了口氣——他是真的也好假的也罷,起碼,和他在一起,她就不用每天猜自己的心思了。
或許,連她自己都不敢承認,其實她就是故意這麼做。有的事情,與其逃避,不如直接面對。
第3章(1)
不出寧又儀所料,他們果然被關進城西天牢。
天牢裡空蕩蕩的,一個囚犯都沒有,顯然是為了關押他們兩個「重犯」而清空的。畢竟,塔木城的囚犯也是寧國人。
薩羅國士兵把他們推進最深處的一間囚室,哢嚓哢嚓地連上幾把大鎖,左看右看絕無越獄可能,這才滿意地走了。
寧又儀被推倒在囚室的爛草墊上,一時沒能爬起來。那草墊裡經年的霉味和血腥味直撲鼻子,她頓覺一陣噁心,掙扎著爬起來,乾嘔了好一會才緩過來。向驊燁看去,他面無表情地坐在牆角,垂著眼眸,一動不動。
「殿下——」她小聲地喚著。
他不發一言。
他一定非常生氣。寧又儀決定暫避其鋒纓,只在一旁悄悄地打量他。他一身黑衣,破損處露出鑲金邊的華貴錦緞,左臂包紮著的白色布條大半被染成紅色。離城那日的戰報上說,太子左臂受傷……
她慢慢挪過去,小心地開口,「殿下,你的傷……」
驊燁霍然抬頭,怒瞪她。在寧又儀十八年的生命裡,還是第一次有人敢這樣怒視她。那怒氣貨真價實,甚至讓她以為他會狠狠地摑她一耳光,或乾脆痛罵她一頓。
然而他什麼也沒做,只重重歎了口氣,便又坐回牆角,沉默不語。
那還不如真的讓他打一下呢。寧又儀懊惱地想,她一定讓他很為難。靜默良久,她實在受不了這沉寂的氣氛,剛想開口,卻見驊燁做了個噤聲的動作。
她一凜,立刻會意。
天牢的囚室這麼多,卻將他們兩個關在一起,顯然是別有所圖,畢竟兩個人在一起就可能說話,話說多了說快了,也就容易說出不該說的事。
沉默中,寧又儀把囚室上上下下看了個仔細——巨石所砌,沒有窗,根根粗如兒臂的鐵條密密鑄成鐵門,其間的空隙,只能豎著插 入一隻手掌。
這便是插翅也難飛的天牢。
不知道過了多久,天牢設於地下,牆角油燈幽幽地亮著,不分白天黑夜,永遠暗淡幽晦。
寧又儀已經三天三夜沒闔眼,漸漸覺得睡意襲來,突然聽到驊燁喚自己——
「風,過來。」
「呃?」她揉了揉眼睛。他是真的不知自己是寧又儀,還是故意的?她雖然狐疑,但還是走到他身邊坐下。
驊燁拉過她右腳,輕輕揉了兩下,突然猛一用力,寧又儀只覺腳踝遽然一痛,卻立刻舒服很多。她被薩羅國士兵抓住跳下屋頂時,正好落在一片屋瓦上,右腳扭了一下,沒想到他竟是注意到了。她感動地握住他的手——
他掌心散佈著落痂不久的傷疤,像是火燙之傷,雙手皆然。他真的是七?
寧又儀失神地望著他的手,一時凝噎。
他抽回手,淡淡道:「一個人出來的?」
寧又儀定了定神,思索片刻,才斟酌著開口,「在鳳凰山上,和太子妃失散了。」
「唔。」七點點頭,「你此番前來救本宮,勇氣可嘉。只要太子妃能安全回到歲波城,便恕你疏忽之罪。」
她明白了。從現在起,她的身份不是太子妃,而僅是沒有守護好太子妃的貼侍——風。
「謝太子恩典。」寧又儀垂下頭,做出感恩戴德的模樣,頓了頓又道:「太子的傷……」那被染紅的布條看得她著實刺眼。
七朗聲道:「一點小傷何足掛齒。滅薩羅國乃本宮平生之志,縱本宮身死於此,手下大將也當完成此志!」
姑且不論他為何突然拔高聲音說話,一時間,寧又儀竟有些迷惑。此時此刻,他傲然天下的氣度,分明與大婚那夜誓滅薩羅國的驊燁一模一樣,若不是他掌心的傷痕,她定以為他就是真太子。
啪啪啪——有人拍著掌走近囚室。「說的好!」聲音低柔宛轉,竟是位女子。
她讓手下打開了囚室,走進一步,靠在門檻上笑盈盈道:「不愧是今烏太子,成了階下囚還能如此妄言。」
對如此挑釁的話,七聽而不聞。
她身畔一人喝道:「瑰月公主駕臨,罪俘大膽,竟不跪拜?」
七冷然道:「普天之下,莫不是我金烏之國士,來人見本宮膽敢不跪?」他語氣凌厲,頃刻間壓下那人的喝問。
瑰月竟不惱,摩挲著手中黑亮的皮鞭,上上下下打量一番七,再看看寧又儀,歎氣道:「都說金烏太子俊逸無雙,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可這寧國公主未免遜色許多。」
傳說中,世上最美的花長在薩羅聖山,花名紫瑰,百年才開得一次,花開三日,其美非人間所有。薩羅王僅得一女,頭髮比紫瑰花還要柔軟,肌膚比皎月還要瑩白,故以瑰月名之,並且未再另賜封號。見過她的人都說,天底下再不可能有比她更美的女子。
寧又儀一直以為,瑰月公主的美一定驚心動魄,才能讓人一見難忘。此時親見,才知道她的美不在於一見奪人心,而在於她每說出一個字時、露出酒窩時、提裙踏出一步時,會有一種力量把人密密圍住,再沒辦法挪開眼光。那種力量,叫做纏綿。瑰月公主,是個懂得用纏綿來牽絆人心的女子。
寧又儀從不認為自己長得多好看,此時見到瑰月,知道自己和她的丰姿天差地遠,因此對於她的諷刺,倒不以為意。
「她只不過是一名侍衛,並非建安,公主認錯人了。」七淡然道。
「認錯人?」瑰月好笑地挑起眉,「本公主珍藏了建安公主從八歲到十八歲的畫像,年年不缺,雖未曾會面,卻感覺比親姊妹還要熟悉——」她笑盈盈地執著鞭子,語調卻忽然變得凶狠。「怎麼可能認錯!」話音未落,手中長鞭朝寧又儀的臉抽去。
那長鞭來勢極快,寧又儀反應不及,眼看躲不過去,卻突然被身邊的七撲倒。
瑰月冷笑道:「太子對一名小小侍衛關愛備至,不惜以身擋鞭,傳出去一定又是一段佳話。」
「公主動輒抽人臉面,毫無氣度,此事傳出去定讓天下人震驚。」七坐直身子,卻還是護住寧又儀的姿勢。
「既然都做了一次,本公主何怕第二次。」她再次揮鞭——
眼見那油亮如蛇的鞭頭朝七飛去,寧又儀情急地按住他的衣袖,想把他扯倒避讓。
七輕輕掙開她,冷然望著瑰月,待鞭頭飛至耳畔時,他看都不看,左手一揮,便將鞭頭抓在手裡。
瑰月用力猛扯,鞭子卻似長在他手中一般,動都不動。「原來——太子竟是深藏不露的高手。」她一字一字慢慢道。
「若無真功夫,本宮又怎能率軍滅薩羅國。」
「別再說大話了,」瑰月哈哈大笑,「你不僅連塔木城都守不住,自己也成了俘虜,還一口一個滅『薩羅國』,你就等著看我怎麼滅了寧國吧。」
七非但不惱,反而微微一笑。「但願如公主所願。」
無論如何都壓不下他的氣勢,瑰月冷哼一聲,道:「本公主想跟太子的小小侍衛說幾句私房話,太子想必不會介意吧。」
「請便。」
七竟真的毫不在意,放開手中鞭子,退至牆角讓出路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