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臉上笑意深濃,神情是……近乎溫柔的凝視她。
她心慌意亂的別開臉,低頭思量,不禁暗暗點了個頭。
婆婆疼她,當她是親生女兒,吃的、用的,全給她張羅最好的。
早上盛淵一出門,婆婆就派人來給她最制新衣,衣箱裡的衣物早就堆疊成山,妝檯上那些胭脂水粉、珠釵首飾也都是最上等的新色珍品。
過去娘家興旺,她原本就是這般奢華,姨娘只是想滿足她。
可惜現在,她已經沒心思在這上頭了。明知道娘家處境艱難,只有她一個人吃好用好,天天對著山珍海味,她怎麼好意思安心享受呢?
她也不願意跟婆家訴苦,公公和爹爹關係不佳,她怎能一過門,就嚷東嚷西,活像要跟婆家討錢去接濟娘家似的,這她真的做不到……
心懷憂慮,又不敢啟齒,心情自是苦悶了些,卻沒想過婆婆的心情,害她老人家擔心了,真是不孝。
而盛淵……也挺無辜的。
「回頭我會解釋清楚,你沒欺負我,我不會再害你挨罵了。」
扇睫低垂,吉人暗自下了決心,以後就算裝也要裝出笑臉,自己的憂鬱,何苦傾倒在別人身上,弄得婆家不安寧呢?
「你以為我……」以為我怕挨罵嗎?
盛淵忍著氣,他只是不願見她愁眉苦臉,她到底懂不懂啊!
不一會兒,侍女們魚貫端著托盤進來,為他們擺放碗筷菜餚。
話語一歇,吉人便轉頭欣賞窗外的景致。
遠處一陣嘈雜聲傳來,幾個文人愜意地走過桃樹旁的石子甬道,嘻笑連連,揮扇擺袖,滿面春風。
吉人瞇起眼,傾身瞧去,似乎頗覺訝異。
「怎麼了,在看什麼?」
「那邊那個人,穿著紫色袍服,被人簇擁著,走在石子路上那一位……怎麼瞧著好眼熟啊!」她指向一個男人。
「嗯?」
盛淵順著她所說的方向看去,那個紫袍文士,生得面如敷玉,風流閑雅,頗有女態……活脫像是女扮男裝,未免太過美艷了吧!
吉人蹙起眉頭,專注地相著那人,盛淵冷冷看著她,薄唇微揚,卻不作聲。
「真的,好像在哪裡見過……」
「『盛』夫人,敢問見過又如何呢?」
「只是好奇而已,不行嗎?」吉人瞪他一眼,便轉頭點了其中一位侍女問道:「姑娘,我瞧底下那群人好熱鬧,他們是什麼來歷?」
侍女微笑回答,「新科狀元出爐啦,小姐還沒聽說吧?聽說原本是個窮小子,姓蘭名樕。」
「蘭樕?」吉人掩唇驚呼。
「是啊,」侍女又笑,「樓下那些貴客,全是今年科舉的新科進士,頭頭那一位,您剛剛指的,就是新科狀元郎。」
「原來……」吉人不可思議地瞪著前方,飄飄然、茫茫然,明明前面對著盛淵,卻根本不是在看他。
盛淵忍不住問:「你認識他?」
「是啊,」吉人忽然笑了,笑容燦麗如花,「有一天,爹爹撿了一個窮書生回來,說他是外地人,錢包被小賊扒了,身無分文在街上流浪,爹心想,多一口飯也不花幾個錢,便讓了間破柴房給他唸書。那書生用功得緊,每天關在柴房裡苦讀,後來連爹爹也忘了這回事,我和吉蒂、吉祥,覺得他笨頭笨腦挺有趣,倒是常捉弄他。」
「後來考期接近了,他說要獨自到山寺中苦讀,就拜別了我家離去。那時候吉蒂還在背後嘲笑他,說他八成害怕科舉,逃之夭夭了。說什麼苦讀,恐怕也是假的,無端端賴在咱們家裡,白食了這麼久。」吉人眼兒彎彎,美眸燦然,回想過往,說著說著,臉龐甚至升起一片嫣紅。
「嘩,居然是狀元……」她嘖嘖稱奇,不住讚歎。誰想得到呢?那書獃傻傻的任她們姊妹取笑了一年多,想不到是這樣的人物啊!
盛淵食指敲著桌案,仔細瞅著妻子。
說起這位狀元郎,她臉上神情可真是精彩吶!一會兒乍驚乍喜,一會兒含羞帶怯,宛如談起自己傾慕已久的情郎似的。
「什麼時候的事?我怎麼都不知道……」
「你不在京城裡嘛!」吉人伸舌笑說。
是嗎?盛淵舉起茶碗低頭嗅一陣,黃澄澄的茶液落喉,舌尖卻沒什麼味道。
想喚人再來兩壺烈酒,侍女們早就擺上菜餚一一退下了,麻煩。
「吃吧!」他隨口說道。
吉人不感興趣的掃視一遍,「我早就說我沒胃口了。」
盛淵慍怒地抬眼瞪她,凌厲的黑眸沒有一絲溫暖。
聊起狀元郎,就眉飛色舞,回頭對著他就百般無聊,是嗎?
沒胃口是嗎?那敢情好,他盛某人專治沒胃口。
他突然大掌探向吉人,一把按住她的後頸,手勁一使,便將她整張臉扯過來。吉人嚇了一跳,他倏地壓降下來,嘴唇覆住她的,伸舌撓開她的唇瓣,口中的茶液便流向她嘴裡。
「咳咳、咳……」吉人又捶又打的推開他,氣得滿臉通紅,不住罵道:「你做什麼呀?髒死了。」
「髒不會死,不吃才會死。」盛淵毫無愧色,面無表情的看著她,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我的嘴巴,不管什麼菜餚都能喂,你究竟是要自己吃呢,還是我來效勞?」
吉人氣得握緊拳頭,簌簌發抖,差一點又要哭了。
「你——離我遠一點。」她真的沒胃口,他幹麼非逼她吃不可?
「遠一點嗎?」盛淵嘻的一笑,老實不客氣的往她身邊挪近了些,囂狂至極揚起嘴角,「哪,夠不夠遠?」
這混蛋,生來就是要折騰她的!
吉人噙著淚光,不情不願的拾起筷子。
難吃死了,什麼夢山樓,這是她生平吃過最難吃的東西——
啊啊啊,誰來把盛淵拖出去,割他一條臂膀,好煮來下酒啊?
見妻子對他生氣,注意力全在他身上,盛淵開心的笑了。
歸寧日。
盛夫人一早就備妥了紅包、禮品,交付給盛淵,又仔細叮囑媳婦,「反正兩家住得近,來去方便,你們就不必急著趕回來,多陪你爹爹說說話,也記得叫吉蒂、吉祥時常過來走動,咱們派轎子去接也行。」
「娘……」吉人心頭溫暖,忍不住挨上前抱了抱。
盛夫人笑得合不攏嘴,直念著,「好好好,快去吧!」
盛淵笑了笑,登上坐轎,吉人上來後,仍然依依不捨的揮別婆婆,心中洋溢著滿足。
「幹什麼這樣?」盛淵摸著鼻子取笑道:「跟婆婆分開一會兒,好像幾年見不著面似的,丟不丟人啊!」
「唉,」吉人聞言誇張地大歎一聲,「別的姑娘家出嫁,都是丈夫親、公婆惡,只有我是反著來,丈夫差公婆差得遠了。」
「嗄?」盛淵瞥她一眼,好氣又好笑,「我有這麼糟?」
「糟是不至於,總的來說,就是缺了點德。」而且從不理會她的自尊、橫行霸道、粗野無禮、自以為是、目中無人、整天把捉弄她當情趣、羞辱她當樂趣、惹她發火當興趣……除此之外,倒是沒什麼不好的。
「了不起!」他搔搔耳朵,豎起大拇指,「娘子聰慧美貌,口齒伶俐,真是世間少有、難能可貴的賢妻啊!」
「好說。」吉人別開臉,懶得理他。
鬥著鬥著,惠家到了,幸而火藥味兒不濃,兩人相扶下轎,立刻分別站往兩邊,一個拚了命猛扇袖子,一個撇嘴蹙眉、滿臉不悅。
兩人大口呼吸新鮮空氣,鬱悶消解,精神頓時一爽。
惠家大門緩緩開啟,惠老爺、惠家姊妹等迎了出來,乍見他倆「情不投、意不合」東張西望,各自站得遠遠的,都不覺得意外。
尷尬的寒暄幾句,惠老爺便拉著盛淵去書房裡談生意經;吉蒂,吉祥則簇擁著吉人,姊妹們躲到吉人昔日的閨房裡閒敘。
「姊姊,你跟表哥……你們沒什麼事吧?」吉祥小心探問。
「從小到大都是這樣,他仍是那副德行,有什麼好說的?」吉人悶悶地抿嘴說道。
「嗄?那不天天吵架了?」吉蒂暗自咋舌,「沒打起來吧?」
「都成家立業了,打什麼呢?我們都不是小孩子了,夫妻倆打得頭破血流,像什麼樣子?」吉人低頭悶笑,「就是時常嘔氣,不過都是小事,忍一忍就算了。」
「姊,你變了。」吉祥偏頭望著大姊,寧定的黑眸,炯亮有神。
原以為大姊氣盛,嫁給表哥,夫妻恐不和睦。
如今看來,好像是多慮了。
天底下的夫妻百百種,有相敬如賓的夫妻,有如膠似漆的夫妻,當然也有像大姊和表哥這樣的鬥氣冤家。
或許,吵吵鬧鬧也不是什麼壞事,看大姊的氣色就知道了。臉頰如桃花盛放,比從前還要嬌美艷麗,說起表哥的神情,又有精神又嫵媚,一時嗔一進怒,哪像有什麼深仇大恨?說是打情罵俏還差不多呢!
吉人聳肩笑說:「婆家不比娘家,姨娘待我越好,我越不願讓她心煩,只好多忍讓了。」
「那……周公之禮呢?」吉蒂粘起眼睛笑問:「怎麼樣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