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喜歡像這樣坐著,張開手便可接住掉落下來的楓葉,看它們落在滿是陽光的手心裡。
再不久就要臨盆了,上個月盛淵忽然修書回家,說是提早回來,陪她一起生產。她看完抱著那封信,整天都在傻笑。
快一點,盛淵,得快一點呀!
她好希望生產時,有孩子的爹陪在身邊,如果來得及就好了!
「孩子,再等一等,你爹爹很快就回來了。」
吉人撫著肚子微笑,腹中的胎兒十分頑皮好動,小腳丫不時在她肚皮上踩來踩去,一點兒也不懂得體恤娘親。這孩子,若是個男孩,肯定又是個行遍天下的商人嘍。
幾個丫頭拿著一疊彩色的小紙片,嬉嬉鬧鬧朝她走來。
「少夫人,紙拿來了。」
「好。」吉人含笑接過,選了一張紅色的,捏在指尖裡,先折成對半,接著翻過來,翻過去,慢慢變出一隻紙鶴。
丫頭們覺得有趣,紛紛圍上來。
「少夫人,您折這個做什麼啊?」
「無聊嘛,閒著也是閒著。」
「好小喔,比蒼蠅還大不了多少呢,真有趣。」
「好玩吧?」吉人笑盈盈的,分了兩隻給丫頭們。
瞧,她的手多巧,根本不用什麼細竹籤嘛,盛淵是不是騙她?
玩了好一會兒,又有一個丫頭急沖沖的跑來,提著裙子,遠遠的就朝她們大聲叫喊,「夫人……少爺、少爺回來了!」
吉人腦中一轟,呼吸登時急促起來。
只見那丫頭越跑越近,嘴裡不住的喊,「少夫人,少爺剛剛回來了。」
「真、真的嗎?」
吉人恍恍惚惚起身,地上頓時散落一堆紙片。
「我們快去瞧瞧。」
說著,挺著圓滾滾的肚子,顛顛倒倒的往前走。
丫頭們一左一右挽著她手臂,吉人越走越快,額頭佈滿了汗水,眼神卻炯炯發亮,眼巴巴地望著前方。
「少夫人,你別走太快啊------」丫頭們微微跑了起來,可見吉人走得有多快,明明懷著這麼大的肚子,走起來多吃力。
「少夫人,求你慢慢來,少爺不會不見的。」
「沒有,不會太快,我沒事的,啊……」話說到一半,吉人突然停了腳步,咬唇哀叫起來。
「啊……」腹部一陣劇痛,痛得她幾乎站不住腳,只得彎下腰來,辛苦的申吟,「肚子好痛、好痛……」
「少夫人!」丫頭們全部嚇壞了。
吉人抓著她們的手,痛得咬牙切齒,眼看就要倒在地上。
「吉人,我回來了。」盛淵正好興匆匆的過來,結果一入眼,就是吉人臉容淒楚,痛不欲生的望著他。
「盛淵,我好痛,痛死了……」吉人淚盈盈的哭了起來。
接著裙底一涼,羊水忽然無預警的流了一地------
盛淵恐懼地瞪著她,吉人也驚慌地望著他,兩人就這樣……傻了。
第九章
恍如隔世。
大半年不見,吉人已成了大腹便便的孕婦,臉龐被風吹得白皙透明,眼眶卻紅通通的。盛淵目不轉睛的凝視她,吉人秀眉皺成一團,看見他便哭了。
小腹底下陣陣抽緊,痛得她彎下腰,盛淵臉色瞬間變得慘白,連忙上前摟住她。
「你怎麼,你你……」他忽然口齒不清。
「羊水破了,那是指……我現在要生了嗎?」吉人辛苦地忍著疼痛,額頭滲出一片汗水。
盛淵立刻呼喝兀自傻愣的丫頭們,「待在這兒做什麼?還不快去通知我娘,叫產婆過來,有什麼要準備的就快準備,去啊!」
「是、是!」丫頭們這才如夢初醒,一一反身跑走了。
吉人倚靠在盛淵懷裡,雙手扶著他手臂,陣痛一時來、一時緩,每個步伐都像踩在水面上似的,虛虛俘俘,隨時都怕倒下來。
「還好嗎?咱們慢慢往回走,小心一點,慢點……」
盛淵小心翼翼地護著她,吉人一邊走,眼眸仍然鎖在他身上,癡癡看著他,一刻也捨不得轉開。
他變得更穩重了,眉宇深刻風霜,幾個月不見,變得更有男子氣概,吉人依戀地微笑起來,忍不住喃喃念道:「你胡碴怎麼都沒剃乾淨?亂七八糟的,又不像在留鬍子,看起來好落拓的模樣。」
「你還有閒情說我?」盛淵望著她苦笑。
為了及時趕回來,他脫離商隊,獨自一人日夜兼程的趕路,偶爾休息時才能洗把臉,哪有什麼閒工夫修剪鬍子?
吉人,吉人,這幾個月如影隨形的纏繞在他心頭,像什麼汲取魂魄的魔女妖精似的。無論生意再怎麼忙碌,她總是找得出空隙,忽然出其不意地浮現在他眼前,瞧,這不是妖術是什麼?
想逃避她,反而更煎熬,終究還是逃不出她纖細秀致的五指山。
「痛——」吉人咬牙切齒地掐緊他手臂。
「我抱你回去。」盛淵攔腰想把她抱起身。
吉人卻搖頭阻止他,滿頭大汗地說道:「不能抱,讓我走,多走兩步,生產才能順利。」
「是嗎?」盛淵不確定看著她。
「產婆說的……」步伐雖然艱辛,吉人仍是咬著牙,一步一步往前走,邊走邊瞪著他問:「你怎麼這麼久才回來?」
「是我不好,你生完打我一頓好了。」盛淵懊惱不已。
吉人聞言噗哧笑了,嗔他一眼,又罵,「當爹的人還不正經,我打你做什麼呢?啊!」好痛。
「痛就捶我好了。」盛淵心疼地又說。
「你別一直逗我笑……」吉人又哭又笑的搖頭,如果可以,她倒真想捶他一頓了。
盛淵可一點兒也笑不出來。
瞧吉人臉色非常蒼白,明明挺著個大肚子,臉頰卻顯得清瘦而疲倦,兩條手臂像細竹竿般又瘦又長。懷孕九個月,身材不是應該變得豐腴圓潤嗎?但她渾身上下除了肚子外,其他地方怎麼好像還更單薄了?
「娘……」吉人望著前方呼喚。
盛淵轉頭一瞧,只見盛夫人匆匆迎上來,產房已經準備妥當了,毛巾、熱水、臉盆一一備妥,丫頭們個個嚴陣以待。
「好好,快點進來,產婆快到了。」盛夫人拉開兒子,扶著吉人就要進去。
「盛淵——」吉人不住回頭望,盛淵也癡癡看著她。
她忽然好害怕,眼眸捨不得離開盛淵,如果萬一……萬一這是最後一眼了怎麼辦?
「好了,你留在外頭。」盛夫人堅定的推開兒子。擔心也沒辦法,捨不得也無濟於事,總之,產房不是男人能進來的。
盛淵只好對著吉人大喊,「我就在外面,哪裡都不去,你一生完,我馬上進去陪你。」
吉人含淚點點頭,這才收回目光,慢慢由丫頭們攙扶著,吃力走進房裡。
生產的過程彷彿永無止境,白天直到入夜,房間裡丫頭們進進出出,始終盼不到一個好消息,時間越拖越長,喜悅期待的心情慢慢流逝,恐怖和不安取而代之,佔據他的心。
「怎麼這麼久?」盛淵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語。
「臭小子,所以不是叫你早點兒回來嗎?」盛世嵩脾氣頓生,老早就想發火了,這會兒乾脆捲起袖子,再也忍耐不住的破口大罵,「居然讓媳婦兒自己一個人待產,你曉得吉人害喜得多厲害嗎?這幾個月來,吃多少就吐多少,吐到連我都怕了,不敢勉強她吃,只能仰仗大夫開的藥,天天看她把苦水往肚裡吞。
「叫你回來你不肯,讓吉人整天惦著你發愁,睡也睡不著,眼眶時時都是紅腫的。咱們把所有能補的都讓她試過了,結果你瞧瞧她,世上哪個產婦像她這樣瘦弱的?體力不好,生產又怎麼會順利?」
盛淵低垂著頭,任憑父親怒氣騰騰的責罵數落,卻越聽越是心驚。
他不曉得……
他完全不知道吉人是這樣度過妊娠時光的,如果早知道——他強自壓抑著激動,緊緊捏著拳頭,懊惱自責如潮水般瞬間將他淹沒,令他不能呼吸,痛苦到幾乎滅頂。
「實在太久了。」盛世嵩罵聲緩下來,仰頭凝望天際。
銀月如鉤,天上繁星璀璨,薄霧籠罩秋夜,風吹楓葉落。
一名丫鬟捧著幾條髒汗的毛巾出來,盛淵立刻攔下她問:「少夫人現在怎麼樣了?」
丫鬟搖搖頭,如實稟告道:「還沒生出來,少夫人在努力了。」
「嗯。」盛淵茫然退後兩步,全身氣力都被淘空了。
等了又等,房裡只有產婆、女眷們的說話聲,頻頻叫著,「用力啊,少夫人用力。」
吉人偶有悶哼聲傳出來,盛淵貼在門外認出了那聲音,卻聽得斷斷續續,越來越虛弱之力……
房門又打開,盛夫人滿臉大汗出來透透氣。
「娘,現在到底怎麼了?」
「好像有些難產,吉人整張臉都漲成青色,痛得死去活來,孩子還是不肯出世,羊水已經破很久了,怎麼辦才好?產婆也急得團團轉。」
「這樣下去……不會出事吧?」
盛世嵩憂心忡忡地撫著鬍子,忽然憶及往事,忍不住心驚膽戰的低聲咕噥起來,「吉人的娘,就是難產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