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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頁     銀心

  「平安回來,別忘了我。」吉人幽幽凝視他,她也不想哭啊,水氣偏偏要積在眼眶,她有什麼辦法?

  「又不是馬上就去了。」盛淵捏捏她臉頰,笑說:「現在就開始哭,想連哭十天八天,哭到我作罷嗎?」

  「不是…」吉人悶悶地扁起嘴,忽然煩惱起來。抬頭又問:「你不會在外頭招惹別的女人吧?」

  「說什麼傻話。」盛淵笑著敲她一記,真是的。

  也許這趟出遠門回來,他已經解決心中的苦惱。

  但願……

  常存抱柱信,登上望夫台。十六君遠行,瞿塘激澦堆。

  五月不可觸,猿聲天上哀。門前遲行跡,一一生綠苔……

  從那天說好了要走,吉人就開始日趕夜趕,趕著縫他的新棉袍,讓他穿上了才出發。

  盛淵走後,她的魂魄也好像跟他走了。

  他們的閨房,一夕之間忽然幽暗起來,連那些偶爾透進來的絲絲光線,都帶著

  晦暗不明的憂愁。

  「人說啊,商人重利輕別離,真是天性使然。父子倆都一個樣。」

  盛夫人有感而發,拉著吉人喃喃念道:「淵兒他爹啊,年輕時也是有一日,忽然沒頭沒腦的跟我說:『孩子他娘,我要出門做買賣了,做完就回來。』話說完就消失了,一別五年,我都準備帶著淵兒改嫁呢!」

  「什麼?!」吉人驚訝地失笑。原來公公年輕時,是這樣瀟灑的男人啊!

  盛夫人笑瞇了眼,安慰媳婦,「淵兒像他爹,商人本來就是這樣的,要咱們女人家等。等到春花秋月都殘了,他們還是不見蹤影。」

  吉人看著婆婆,忽然熱淚盈眼。

  「那您一個人都怎麼排遣呢?」

  「就如你一樣啊!」盛夫人瞅著她笑,婆媳倆都是一般命運,無怪她這麼疼愛媳婦兒。「寂寞吧?有娘陪著你呀!來,多吃點東西。」

  吉人看著茶點猛搖頭。

  「人家真的吃不下嘛!」

  「這不行,總得要吃才有命在。淵兒回來要是發現你少了塊肉,肯定埋怨我的。」盛夫人拿了一塊桂花糕,直接塞到她手上。「來,多少吃些吧!」這可是她

  平時最愛的甜品啊!

  吉人意興闌珊的接過來,正想咬一口試試,卻不料鼻尖嗅到一股味兒,便不禁的乾嘔起來。

  「惡…惡……」她趕緊拋下糕點,低頭搗住嘴。

  盛夫人立即站起來,瞠著眼睛,結結巴巴地說不出話。

  「孩子…你--」

  「惡…」吉人嘔個不停,喉間一陣酸味,嗆得她眼淚都滴出來了。

  盛夫人深思地看著她,看著看著,忽然喜上眉梢。

  「孩子,你你……你上回月事是什麼時候?會不會是有喜了?」

  吉人聞言霎時愣住了,滿心錯愕,喃喃念道:「我……有喜?」

  真、真的嗎?可能嗎?盛淵才剛走,怎麼這麼巧就…

  吉人本能地撫著肚子,想起月事確實好像遲了,這麼說……

  真是難以置信,她有孩子了,她和盛淵的孩子?!

  「一定是,一定是的。」盛夫人滿心歡喜。

  吉人懷有身孕,這可是大事!

  盛夫人立刻派人去請大夫,又趕著吉人回房躺上,一顆心七上八下的。

  直到大夫來了,親口證實吉人腹中確實懷著胎兒,盛家上下歡聲雷動,盛老爺子還特地帶著補品,從商舖裡回來探望。

  「太好了,吉人懷孕了。要不要立刻通知淵兒回來?」盛夫人眉飛色舞的拉著丈夫,連聲說道:「反正泉州以後隨時都可以去,吉人這是第一次懷孕,丈夫偏不

  在身邊,有多難受啊!」

  「去去去,你愛怎麼辦就怎麼辦。」

  盛世嵩滿口的好好好,喜悅之情,不可言喻。

  盛夫人立刻要人去寫家書,不料,突然又被丈夫叫住,「夫人!」

  「嗯?」盛夫人回頭,只見老爺子突然漲紅臉,沒頭沒腦地輕咳起來,說道:「你也辛苦了。」

  盛夫人忍笑點點頭,便轉身去了。

  家裡要多個小生命了,以後家裡可熱鬧了。

  馬車轆轆地向前推進,鐵蹄所至,莫不揚起一陣漫長的、黃色的塵煙。

  盛淵坐在車陣最前頭,風兒爬梳髮梢,帶著幾許青草的氣味。

  一匹馬兒呼繡向前,上頭一個身型健碩的中年漢子,對盛淵點頭說道:「少爺,天色不早了,前方五里處有一家旅店,咱派人先去探探如何?」

  「好。你去辦吧!」

  盛淵一應允,馬上的漢子夾著馬腹,絕塵而去。

  大夥兒運送貨物緩緩而行,所有人、車、馬騾,終於在太陽下山前,全數安頓完畢。

  夥計們簡單在旅店裡吃飯休息,各自找到地方安歇,盛淵卻獨自提著一壺酒,仍舊爬到馬車上,橫躺下來。對著天上月光發愣。

  月光悠悠地照著人間,天涯海角,無論走到哪裡,只要忽然安靜下來,他腦海裡就立刻浮現吉人的笑臉,揮不去也拋不開,真是…

  盛淵提著酒瓶,仰頭大灌一口,胸中鬱悶,壓得他喘不過氣。

  原以為自己能放得開,吉蒂婚後,吉人似乎已經恢復平靜了,為什麼他就辦不到呢?

  除了絕口不提吉蒂和蘭樕,她甚至比從前還要懂事體貼-----不但有模有樣的侍奉公婆,還學會親手縫衣袍。

  這樣還不夠嗎?吉人還有什麼不好?他還有什麼不滿足?

  他也不懂,怎麼會一直忘不了吉人嚶嚶哭泣的聲音,也忘不了她傷心流淚的臉龐,一夕之間,所有恩愛幸福,忽然虛幻起來,變得極不真實。

  他猜不透吉人的心,不明白她何以如此,也痛恨自己。

  為什麼這麼不乾脆?

  要不就問明白,要不就忘了它、放它走。

  何必這樣折磨自己,心頭總是繞著一股濃濃的苦澀?

  酒在手裡,一口接著一口,最後盛淵昏沉沉的睡著了,醉倒在馬車上,天明才被夥計搖醒。

  「少爺、少爺!」夥計搖晃他肩膀。

  盛淵渾身刺痛地起身,只見夥計手裡拿著一封信,對著他說道:「京城派來一匹快馬,好像有什麼急事,正等著少爺回復呢!」

  「我看看。」盛淵拆信一看,不禁愣住。

  吉人……居然懷孕了!

  真是突然。

  信上要求他放棄到泉州的計劃,先回頭陪吉人待產。

  「那麼,少爺要回去嗎?」夥計聽了皺眉,這一來一往,可要損失多少財物啊?這麼多人手車馬,難道不用錢嗎?

  盛淵尋思半晌,便把信收進懷裡,淡然道:「不必了,爹娘會照顧吉人,我們繼續上路。」

  爹娘他們一定會把吉人照顧好的,她原本就深受疼寵,如今又有孕在身,所有人都會搶著照顧她,不需要他煩惱。

  「待會兒我修書一封,你派人送回去吧!」盛淵當下做了決定。

  打從一開始害喜,吉人便時時感到噁心、嘔吐。

  聞到米飯的味道也不行,肉類、魚鮮也不行,不管吃下什麼東西,回頭總是吐了更多出來。

  懷孕本就辛苦,什麼都吃不下,反而消瘦起來。請來大夫開了許多安胎的藥方,始終不能減緩她害喜的症狀。

  吉人身子越來越單薄,整日昏睡,一日三餐,更是全部依賴補藥。

  卻不料盛淵傳回消息,他決意遠行泉州,行程仍是照舊。

  信中只叮嚀父母妥善照顧她,卻沒有一句是私下留給她的。

  吉人失魂落魄地躺在床上,喃喃道:「他說不回來?」

  「這孩子真是-----」

  盛夫人氣得七竅生煙,對媳婦真不知道說什麼好。

  吉人反而露出笑容,溫柔地安慰婆婆。

  「沒關係,本來就說好了兩年嘛!」

  「吉人啊,無論如何都先照顧好身體和孩子要緊,孩子出世後,你就會忙得沒空理會丈夫了。」盛夫人殷殷勸著她,「你心裡只要想著孩子,孩子平安就好了。」

  「嗯。」吉人臉色蒼白,虛弱地闔上眼睛。「娘,我想睡了,你就先回去,讓我多睡會兒吧!」

  「好好好,你歇著吧!」

  盛夫人一走,吉人翻身睡向裡側,淚水便沿著臉龐滑落。

  原來懷孕是這樣辛苦的事,她好想念盛淵啊!

  遠行兩年,兩年後他才回來,到時孩子都已經學走路了……

  可惡的盛淵,大混蛋,他是不是故意折磨她的?

  吉人眼眶大大腫了起來,這一哭,根本無法收拾,淚水像洪水般源源不斷的湧出來,又怕哭聲傳出去讓公婆煩惱。

  於是,她緊緊抓著棉被,搗著嘴巴,悶著聲音,孤單塞縮在床裡,安靜的哭了又哭,哭了又哭……直到意識逐漸模糊,才慢慢收住眼淚,沉沉睡在淚濕的枕頭裡。

  苔深不能掃,落葉秋風早。八月蝴蝶黃,雙飛西園草。

  感此傷妾心,坐愁紅顏老。早晚下三巴,預將書報家。相迎不道遠,直至長風沙。

  盛淵離開的時候,正值冷酷的冬天,他穿著厚重的棉袍,在房裡擁抱她,親吻道別,好像只是昨天的事。

  接著春天、夏天,轉眼就入秋了。

  入秋後,萬紫千紅的花兒凋零,楓樹紅遍枝頭。

  吉人撫著圓滾滾的肚子,獨自癡坐在台階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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