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話
好亮。
他驚醒過來的那瞬間,不敢動。
穿透林葉的光像針一樣刺眼,讓雙眼疼痛不已,他快速的眨著眼,聽到自己急促的呼吸,感覺到全身無比虛弱,他想爬起來,才發現自己受了傷,他應該要覺得驚訝、害怕,他想不起來發生了什麼事,但另一股更深且無以名狀的恐懼攫抓住了他,讓他沒時間理會自己的傷,只是手忙腳亂的爬了起來,繼續在森林間奔走。
他全身是血,感覺蒼白又虛弱,他看不清眼前的事物,但盡量小心,不敢發出太大的聲音,森林裡有很多聲音,但在他耳裡聽來最大的是他自己的心跳與喘息。
眼前的景物扭曲晃動著,讓他好幾次失足滾下山坡,製造出更多的傷口,他記不得發生了什麼事,只知道必須遠離這個地方,必須找到電話。
他不曉得自己跑了多久,走了多遠,又經過了多少時間,他只知道自己不能停下來,他們很快就會發現,發現他沒死,發現他不見了,他不能停下來,不能被找到。
誰是他們?
他混亂的想著,卻想不起來,只覺得無比驚恐。
暴力與血腥的畫面在腦海裡交錯,讓口鼻裡彷彿在瞬間又充滿腐敗血腥的味道,教他幾乎要吐了出來,使他顫慄得不敢再往下深想。
天好像曾經黑過,又亮了。
然後,終於,他看見了一縷炊煙。
是住家,有人。
他應該要鬆口氣,但在那瞬間,他害怕得不敢動彈,當那住家的主人走出來活動,他瞬間趴倒在地,找了掩體遮住自己,想轉身逃跑的衝動變得如此強烈,然後他看見手臂上的那組數字。
那是電話號碼。
他需要電話。
他不記得發生了什麼事,不記得自己是誰,但他細瘦蒼白沾滿血跡、泥巴的右手臂上有一組電話號碼,某個人用原子筆寫了這組號碼,那不是他的字跡,他知道。
他試圖回憶,卻想不起來那人是誰,只聽見男人的聲音要求著。
打這支電話。
屋子的主人上了車,開車離開了,但屋子的煙囪還冒著煙,裡面可能還有人。他喘著氣,恐懼萬分,吞嚥著口水掙扎著。
他很害怕,他不敢相信任何人,但他別無選擇,他想不起來發生了什麼事,可他知道他失血過多,還有嚴重的營養不良,他的傷口需要除了止血之外,更好的醫藥治療,還需要抗生素,他想打電話回家,但他甚至想不起來自己是誰。
除了這支電話號碼,他一無所有。
所以他深吸了口氣,在那輛車遠離之後,快速的往那屋子跑去,大門被鎖了起來,他找到後門,敲破了窗戶,探手進去拉開門鎖,在屋子裡找到了一支電話。當他撥到最後一個號碼時,莫名的驚懼襲上心頭,他沒有辦法按下去。
打這支電話,那兒的人會幫你。
腦海裡的聲音強烈要求著。
他按下最後一個號碼。
電話沉默了好一會兒,安靜到他再次聽到自己的心跳,教他不由自主屏息,然後終於響了起來。
一聲——
冷汗滲出了他的毛孔。
兩聲——
屋外是不是響起了狗叫聲?
三聲——
他停留得太久了。
就在他想掛掉它的那一秒,它通了,嚇了他一跳。「紅眼意外調查公司您好。」
電話裡傳來親切甜美又可愛的聲音。
那是中文,而且他聽得懂。
他低頭看著堆疊在茶几上的德文雜誌和報紙,看見他的手在滴血。
「喂?喂?」
沒等到他的回答,對方遲疑了一下,改用很破的英文道。
「我是紅眼意外調查公司,我有很好的工具,很好的人員,和很好的調查,請問可以幫你嗎?!」
她的英文丟三落四的,不知為何,反而取得了他的信任。
「我需要……」他張嘴,開口用中文吐出乾啞的字句:「醫生……」
「你在哪裡?」她改回中文,迅速開口問。
「我不知道……」
「沒關係,別掛電話,我會派人找到你。先生,請問你的姓名是?」
「我想不起來……」他蹲在地上,閉著眼,啞聲說:「我手上……有你們的電話……」
他感覺到她在電話那頭愣住了,但她依然用很開朗溫柔的聲音說。「放心,這不是問題,我們會找出來的。」
「有人……在追我……」
「別擔心,我會讓離你最近的人去找你,他會戴著一頂有荷魯斯之眼的帽子,你知道那個圖案嗎?」
奇怪的是,他還真的知道,那圖案浮現在他錯亂的腦海。
「長了腳的眼睛……」他說。
「沒錯,就是那個。」她告訴他:「還有,你的來電顯示你在德國,我們的調查員叫屠勤,他會——」
他沒聽到她後面說了什麼,外面有車來了,他驚恐的匆匆掛掉電話,從後門跑了。
他不敢留下來,那個人不該那麼快回來,還是那傢伙本來就沒想走遠?
他不知道,他頭也不回的往前跑,恍惚中好像有人追了上來,大聲咆哮怒吼,還是沒有?
他驚慌的回頭張望想要確定,卻再次摔下山坡,撞到了頭,失去剩下的意識。
第10章(1)
那男人像個遊魂一樣在屋子裡走動。
在第一天晚上發作之後,那傢伙後來又發作了兩次,一次在地下室,一次在書房,傑克跟著他,沒讓他來得及破壞太多東西。
那男人嚇壞了,傑克知道。
他每次都說他沒事,說他很好,但情況一次比一次嚴重。
他在夢遊,每一次發作時都處於夢遊的狀態,他睡著就會夢遊,分不清現實與虛幻,只要一出房間,他就會把眼前的東西當成敵人,對著檯燈、書櫃,任何可疑的家俱,咆哮怒吼,狠狠攻擊。
如果他不幸在那時出現在那博士面前,就會成為理所當然的攻擊對象。
因為他會動,比那些不會反擊的家俱更可怕。
第三次發作之後,高毅把自己關在主臥室不肯再出來。
那次之後,那男人連睡都不敢睡,他就只是待在那間主臥室裡,需要任何東西,都打內線要求傑克幫忙送過去。
他不敢走出那間房。
傑克幫他拿了所有他需要的東西,書籍、筆、食物和水,一句廢話也沒多說。
第三天,傑克發現高毅幾乎沒有吃東西,剛開始他還會強迫自己吃,但他吃了也會吐出來,所以後來他乾脆就不吃了。
那天晚上,當男人再次要求他拿東西過去,他多帶了一桶水,和一條法國麵包去敲門,等了一下,才打開門走進去。
房間裡,有細碎的金屬聲輕響著,男人坐在牆邊,面對著那面寬敞的牆,用右手拿著筆在上頭寫著一堆沒有人看得懂的方程式。
傑克能看見他的左手像死物一樣的垂落在身邊,沒有任何動靜。
地上,到處都是被他寫到干的筆,它們有些還滾到了床底下。
傑克在他身邊蹲下來,把他要求的那盒新筆和水,放在他身旁的地上,那男人沒理他,只是繼續做自己的事。
「高毅。」傑克看著那像個神經病一樣,不斷在牆上寫著方程式的男人,伸手把麵包遞過去,開口提醒,「你必須吃點東西。」
男人像是沒有聽到,只是用殘存的那只右手繼續在牆上塗鴉。
在傑克看來,那真的很像在塗鴉,這面牆早就被這男人寫滿了,但他沒有因此停下,只是繼續在原有的方程式上,寫上更多的方程式,他就直接這樣重複寫上去,讓筆畫疊在一起,教原有的數字與新寫的程式都無法辨認。
這整面牆被他寫了又寫,有一半以上的地方都黑了。
換做旁人,八成會以為這傢伙瘋了。
也許他真的瘋了。
傑克看著那繼續對著牆面塗塗寫寫的男人,考慮著是否應該要通知紅眼的人,這男人的情況。
他要來之前,屠震說高毅每到這個月,情況就會很不好,過了這個月就會好轉,但這已經不是簡單「不好」兩個字可以說明。
眼前這男人,不管是行為和外表,看來都像瘋子。
傑克把那條麵包放下,緩緩站起身來,正當他要轉身離開時,聽見他開了口。「還有幾天?」
傑克一愣,轉頭看著那幾天都沒刮鬍子,眼圈發黑,嘴唇乾裂,手上沾滿了黑筆的墨水,滿眼血絲的憔悴男人。
沒等到回答,他再次張開了乾裂蒼白的嘴唇,用無比瘠啞的聲音,問:「到下個月,還有幾天?」
「五天。」
這答案,讓他無法控制的閉上了眼,額角青筋更加凸起,他吞嚥著口水,右手緊握著筆,微微顫抖著。
傑克看著他,想和這男人說些什麼,卻曉得這時說什麼都不對。
他不能告訴他,五天很快就會過去,他知道有時候,時間可以變得很長,長得像是永遠不會結束。
所以,到頭來,他只能開口說。「喝點水,把麵包吃了。」
然後,他沒等對方回答,再次轉身走了出去。
這男人需要幫助,但能幫他的人,不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