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家們瞬間懵住!
新娘子乘機掙開按住她肩臂的手,再次把頭上的大紅巾一把扯掉!
朱潤月倏地站起,發現房中所有人的目光全投聚過來。
憐憫、驚愕、苦惱、心疼、為她氣怒、惶惑不安……女人家們的心意,她全接收到了,但她……她方才就想說的——
我不嫁了!
不嫁了。
太多的不確定。
太多的心事懸而未決。
親事訂得太早,自她有記憶以來,便知自個兒是要進盧家大門,是要嫁盧大哥為妻,太多理所當然的事,令她從來不多想。
因一直這麼認定,打小就如此認定,亦不覺有什麼不妥,但雙眼如盲不看,兩耳似聾不聽,心到底不同意的。
原來,她不想要娘所說的那些「大抵」。
她還沒想明白要的是什麼,但已然清楚,不想要的是哪些。
儘管遲鈍,在這最後關頭終究為自己掙開一點點活路,她,不想上花轎了。而盧大哥更狠,不鳴則已,一鳴驚人,竟選擇私奔?!他與素姐……欸,她早該看出的,不是嗎?
才眨眼間的事,原本亂哄哄、吵到不行的喜紅閨房,此一時分,靜到連呼吸聲都能聽聞,女人家們全成一顆顆的悶聲崩蘆,對著她發愣。
丟開紅頭蓋。
取下珠翠鳳冠。
解開礙事的霞帔。
朱潤月朝眾人靦眺地點點頭,眉眸間一貫溫靜。
她音質乾淨微啞——
「苗家的人肯定等急了,我跟我爹該過去瞧瞧了。」
苗家三爺於幾日前訪了一趟位在湖東的「幽篁館」,與館主討教琴藝,然不知在「幽篁館」裡出了什麼事,苗三爺不說,沒誰知曉,只知他金貴的腦袋瓜竟撞出傷來,被小廝景順帶回苗家,原以為將養個三、五日便無事,結果一拖再拖,拖到苗大爺接到消息趕回,才驚怒地趕緊延醫。
當真機關算盡,苗淬元都算不到自己竟然沒能避開朱家姑娘的出閣日子。
都已避開一整個夏季,連秋天都快結束,他打算深秋過後再重返太湖邊上,無奈人算不如天算,老天爺開這玩笑,他笑得心都要淌血。
當家僕來報,說朱大夫已被請來,他七情不上面,仍是淡定從容的苗家大爺,內心卻灌醋又抹鹽地醃了苦瓜似,之酸之澀之苦的,飲入喉中的金不換香茗,根本也喝不出味道。
朱大夫既來,那朱家那邊的迎親儀式該已圓滿。
他交代家裡的方大總管備一份賀禮替他送去「崇華醫館」,此時,方總管從不遠處的迴廊轉角現身,朝他和家裡三爺所在的「鳳鳴北院」而來,應是領朱大夫過來的……嗅?幹什麼呢?
苗家向來處事穩重、有條不紊的方總管,人還離他一段距離呢,竟邊走邊莫名其妙衝著他擠眉弄眼、扭鼻歪嘴……何意?
是他身後跟來什麼人了,要他這個主子先自個兒拿穩?
來者除了朱大夫還能有誰?
總不會……不會……
苗淬元果然沒穩住。
當朱家閨女又一次隨朱大夫出診,見那對父女跟在方總管身後,步伐略促地往北院這兒過來,他真的、真的真覺是重重一拳當面揮來,沒能擋下,揍得他眼冒金星,兩耳轟隆隆驟響。
不能這麼玩他……
他雙目貪婪,死死盯著那抹紅。
朱家姑娘頂著一臉喜氣妝容,霞帔雖除,正紅的衫子繡花精緻,猶穿著嫁衣。先前需戴鳳冠之因,她黑髮中分,梳得服貼柔亮,頭上沒有任何飾物,僅在背後作束。此時鳳冠已摘下,那無比簡素的髮型與臉上新妝和一身燦紅相較,很美,但可憐,還有些淒慘氣味……
他瞧著只覺心悸難平、大縱不靜。
這賊老天,不能這樣玩他。
他看著來人越走越近,怦怦急跳的心都要嘔出。
第7章(2)
「朱大夫,您家閨女……潤月姑娘她、她……今兒個出閣不是?」出聲的是同樣守在「鳳鳴北院」等大夫過府的老金,細小但炯亮的眼來回瞅著朱家父女。沒法子的,自家大爺像根鐵桿釘在原地動彈不得,只得由他出馬詢問。
朱大夫向來笑咪咪的褐臉異常端凝,山羊鬍子下端幹幹翹翹,像又急又怒,手不停捻揉,最後把漂漂亮亮的胡尾巴捻成那樣。
「沒事……先進去瞧瞧你家三爺吧。」朱大夫沉聲道。
卻在此際——
「爺!大爺!出大事了!」人未到,聲先至,慶來跑得氣喘吁吁,過迴廊轉角時沖得太快還險些撞上廊柱。
他扶著柱子勉強穩住腳步,急聲又嚷:「潤月姑娘沒嫁成……呼……咱一直往廣院那兒打探,真沒嫁成,連轎子也沒進,盧大公子昨兒個留信退婚,跟人奔了,
婚事破局啊!大大破局呃……呃、呃……」
緩過氣,一抬眼就見那抹大紅,定睛再看仔細,慶來瞬間驚呆,瞠目結舌。
在場最最淡定的,要數沒嫁成的新嫁娘。
朱潤月十指微微攥緊醫箱背帶,率先踏進前廳,往病者所在的內房走去。
大紅嫁衣因她沉穩俐落的腳步帶起裙浪,足下翻出朵朵紅花,是美的,但一樣令人心糾結。苗淬元看著,都覺快發病。
但他頑疾發作前,定要把慶來抓來好好折過、磨過、敲過、打過,非整得他連脫八、九層皮不可!
約莫半年不見,苗大爺變得瘦黑了些。
俊雅風采倒是依舊。
眉宇間的精神氣兒瞧起來頗好,身背還是挺拔修長……少了她看顧的這些日子,他確實也能過得好。
她應該要安心,別再一直牽掛。
將爹的醫箱收拾過,再從自個兒的小醫箱裡取出一副乾淨銀針擺進,將幾味用藥補齊,朱潤月背起小醫箱走出「鳳鳴北院」時,遠邊泛藍的天際剛躍上一彎新月,彎彎的一枚懸在深秋穹蒼裡,很有孤高清雅的神氣。
今夜爹要留宿「鳳寶莊」,苗三爺身上寒症又起,頭部受創且目力受損,她家阿爹雖已細心診過,亦用過針、灸了藥,實難放心,所以打算在苗家北院囫圇睡下,暫不回醫館了。
她此刻回去,家裡賀客們應該早都散去,阿娘定有許多話同她說。
她也……也想跟娘說說話,最要緊的,是得讓娘知道,被盧大哥糊里糊塗鬧這一出,她沒有難過。真的。
她只懊惱沒能早些釐清思緒,沒能看明白盧大哥與素姐之間的事兒,結果傻乎乎地拖啊拖,拖到最後的最後終於才醒覺,是她蠢笨……如今是有情人終成眷屬,這樣挺好,雖說她這個沒嫁成的新娘子得遭受眾人憐憫的眼光和竊竊私語,但……挺好。
會沒事的。
待返回自家醫館,想想,像有好多事得做——她需將今兒個爹對苗三爺的診治過程記錄下來,爹尋常也會這麼做,她能幫得上忙。然後要整理藥箱,補進銀針和藥,然後……唔……頂了一整天的妝容是該卸下,再把嫁衣也給換掉……然後好好漱洗一番,就能好好摟著阿娘說話、一塊兒睡。
她必須哄好阿娘,不能讓娘親為她擔憂煩惱啊……
將歎息隱下,她徐步走在通往自家醫館的湖邊土道上,身後傳來逼近的腳步聲,她是熟悉那足音的,那人大步流星般走來,一下子已拉近彼此距離。
沒等對方出聲,她先已止步,車轉回身。
苗淬元原本沖得甚快,就怕沒逮到人,豈料她突然轉身。
他胸中一窒,整個人猛地頓住,頗狼狽。
「……你怎不留宿『鳳寶莊』?」話一出,苗淬元真想踩自個兒一腳。瞧他問什麼了?硬找話聊也不是這樣。
朱潤月知他一向長兄如父,對自家兄弟的病症十分關懷,遂道——
「三爺的頭傷牽連眼傷,我爹已對症下針灸藥,爹說今晚須守著以防有變,有我爹在,我暫時是派不上用場三爺的雙目其實無大礙的,主要是腦勺裡積著血塊,只能耐著性子慢慢治,不可能一蹴而就……我已補足醫箱裡的銀針和藥,明兒個會再過來幫我爹。」
這不是他想聽的話,家裡三爺的病況,他已聽朱大夫詳細說過。
他追出來,欲探得的僅僅是她的心緒和想法。
朱潤月不知他思緒起伏,斂下眉,有意無意避開他的目光——
「大爺若無事,那……告辭了。」螓首一點,正欲踅足。
「盧家的事——」苗淬元突如其來一喊。
已轉身背對他的朱潤月隨即頓住,聽他又說:「盧家的事,我替你了結。」
他不用徵詢語氣,亦全無商量口吻,非常的乾綱、獨斷。
一直想著,若再見他,自個兒將是怎樣的心情……她今日到底徹底體會了。
一別半年,光聽聞他返回太湖邊上的消息,內心游移不定的那道迷障立時衝破。不想嫁,不能渾渾噩噩成就一場婚事,於是動手扯掉自己的紅蓋頭。
才聽聞他的事,內心已湧潮。
再進「鳳寶莊」見到他的人,心口泛熱,眸眶亦燙,有股說不明、道不清的惱怒,覺得他離開了,連聲招呼都沒打,知交相往不能這樣的,然後……就覺受委屈了,但又覺這委屈實在也莫名其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