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現下,站在舒芹面前的那名男子,四肢健全且身強體壯,為何讓一個姑娘替他去做那麼危險的事?
「阿牛哥,今兒個你就別下田了,先去幫我把這張單子上的藥草給備齊,外加準備兩桶熱水來,我要來解你家娘子的血毒啦!」舒芹搶下壯漢手中的趕牛鞭,想了想,突然放到單焰塵手上。
「這——」這是幹麼?單焰塵微愣,望著掌心裡出現的東西。她幹麼把趕牛鞭給他?況且她剛講了什麼,她要去解他家娘子血毒?那壯漢有家室了,那芹兒姑娘和他是什麼關係?兄妹嗎?模樣實在不像……
「這這這——這田要犁得好,作物才會長得好。有沒有看到十尺前的那棵大樹?大樹過去那片都是阿牛哥的田,今日他有要事在身,你就先幫他犁一下。來,牛就交給你了。」舒芹接過單焰塵口中未完的話,像是賦予重任似地,舒芹拍拍單焰塵的背,然後拋給他一個「好好上工」的甜美笑容。
留下吧!
舒芹在心底默念,彷彿這句話真成了留下他的咒語似的。
她真的好希望多點瞭解他的機會呀……他外表明明那麼冷漠,但對於六年前的救命之恩,卻惦記不忘——那表示他內心其實是溫暖重情的,不是嗎?
那又為何總是一臉冷冰冰,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態度?她莫名地想靠近深究。
單焰塵凝睇她姣好的面容,一臉深思。
這姑娘笑起來,連眼角都蔓延暖意。
在他身邊會漾出如此溫暖笑容的人,永遠都不會歸來了——他握緊手中的短鞭。
「你要救人?」她和那名壯漢的對話,他聽得很清楚。
舒芹點點頭。
他躍上牛車,揚鞭輕拍了牛背一記,朗聲道:「去吧,救人要緊。我就在大樹下等你。」
說完,他駕車離去,留下笑得傻愣愣,好開心的舒芹。
他願意留下了……而且他說,他會等她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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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累了就過來休息吧?」倚著大樹坐下,單焰塵朝田中的牛揚聲喊道。
那頭跟它主人一樣又黑又壯的牛,只是悠哉地晃了兩下尾巴,繼續埋頭犁田,絲毫沒有偷懶。
是頭好牛。
微微笑意掛在單焰塵嘴邊。
是天氣太熱了嗎?怎麼連他都像姑娘似地愛笑?
暑氣蒸騰,朦朧間,遠方彷彿透出一抹女子的纖細形影。單焰塵抬手遮擋日光,黑眸半瞇。是芹兒姑娘嗎?那笑得燦爛的姑娘……
他為什麼總莫名地想起她?
略帶不耐地,他將散落額前的黑髮撥開,試圖將這些念頭一併揮開。
這時,一名少婦提個水壺,粗手大腳地經過單焰塵眼前,走沒幾步就扯開喉嚨喊:「王大!死鬼!跑去哪兒納涼啦?王大?還不快給我滾出來!」
只見遠方堆高高的稻草山裡突然動了動,滾出了個渾身上下都沾了稻稈的年輕農夫。
「娘……娘子!你怎麼來了?」吐掉嘴邊的草渣,大夢初醒的農夫,滿臉慌張狼狽。
「死鬼,我再不來盯著,田里的草都快長得比你還高哩!你看看,我們家的牛都跑到溪邊喝水偷懶,喝到肚子都鼓了,你還在睡!」少婦一手插腰,一手伸出長指戳向丈夫的額心,看起來盛氣凌人。
「娘子,我不過天氣熱,稍稍打盹了會兒,你別發那麼大的火,嗄?」自知理虧,農夫好聲好氣地哄著,正要去摟妻子的肩,眼角卻先瞄到了她手中的茶壺。
「你給我提水來了?」手一摸。「還是冰的,娘子,我就知道你對我最好。」農夫笑呵呵,從妻子手中接過茶壺就往嘴裡灌。
「一早就在井裡幫你冰著啦!想說你下田辛苦,結果呢?哼!」少婦嘴裡仍是不饒人,但手已不由自主地從袖口裡掏出帕子,替滿頭大汗的丈夫揩揩臉。
攬過愛妻的腰,農夫一臉幸福滿足。「有你這麼好的妻子,我哪有不努力的道理呢?你看著!待會兒我就把這片地犁成年年豐收的好田!」
「死鬼,就愛貧嘴!」
看著那對年輕夫妻,你一言我一句的好不溫馨,單焰塵的心窩卻像被拉扯般地陣陣發疼。
互相關心,互相努力,甚至互相吵嘴,那就是「家人」的相處。
如果爹娘還在,以他今年二十有七的年紀,會不會已成家立業?他的妻子,是不是也會像面前的少婦一樣,在他工作之餘,為他遞帕子送茶?
單焰塵垂下眼。想這些多餘的事做什麼?
他的父母已經死去,他失去所有家人,也失去了再次擁有家人的勇氣。
昂首,他的視線停留在那少婦嬌羞的笑……他不想再失去,所以選擇不擁有。他的生命裡,「家人」這個詞永——
「唉呀!」
痛呼來自背後,單焰塵一回身,胸前忽然感到一陣冰涼。
他低頭,只見前襟一片水漬流淌,而原因則是出自——前方約兩、三步遠,一位面趴地的姑娘手中依然緊握住的小茶壺。
唉,這姑娘怎三番兩次令他失措?
她什麼時候來的?現下這種情況,他又該如何?扶?不扶?
「呵……」
笑聲?單焰塵頓住要伸出去的手,不解地看著維持「平鋪」姿勢的舒芹。
「呵呵呵呵呵……」只見舒芹慢悠悠的,一面將那張俏臉——不,灰頭土臉,從地面上抬了起來,一面自嘲。「瞧我笨手笨腳,連個水都送不好。」
她絕對不會承認,她是為了要從背後偷偷嚇他,躡手躡腳的太專注,才會沒注意到跟前的小石頭,然後、然後——跌了個狗吃屎。
還跌在他面前呢!真是丟臉丟到戰師父那裡去了。
不行,她要冷靜。
笑咪咪地爬起來,舒芹從容地拍了拍身上的灰塵,檢查手中拎著的茶壺後,巧笑倩兮地遞給單焰塵。「水剩不多了,但仍是有的,湊合湊合著喝些?」
冷瞳迅速地將舒芹從頭掃到腳,確認她只是沾了些塵土,沒有什麼傷,單焰塵將目光定在她明顯是佯裝鎮定的笑臉上。
這姑娘會不會太有趣?讓他忍不住勾起嘴角,連望著她的目光都柔和了許多。
他笑了……
那雙瞳眸,除了冰冷之外,也有其他感情了。
發現那抹掛在他唇邊的笑意,和他終於軟化些許的眼神,舒芹原本揪緊的心稍稍放鬆了點。
心會揪,是因為他。
她大老遠就瞧見他獨身坐在大樹下的身影,越走越近,她越能感受到他渾身散發的孤寂。
等她瞧清他的神情,那彷彿一片荒蕪的憂傷,教她震驚——那雙深瞳裡的冷然,是打從心底沁出來的嗎?
順著他的視線望過去,舒芹也瞧見了那對夫婦,但如此平凡的畫面,為什麼會讓他露出那麼悲傷的眼神?
那雙眼裡的黯然,重重敲擊她的心。
她想知道他哀傷神情背後的原因,如果可以,她想見到那張好看的臉上綻露笑容,所以她才想繞到他背後小小捉弄他,讓他別露出那種神情,沒想到——都怪路上壞事的小石子!
罷了,反正最後他還是笑了。
「謝謝。」接過她手中的茶壺,他將所剩不多的水仰頭一飲而盡。
見他把自己拎來的水喝得精光,舒芹一張粉臉笑到發亮。可當她發現單焰塵胸前濕淋淋一片時,原本笑呵呵的小嘴立刻驚訝地大張。
原來水不是灑到地上,而是潑到他身上去了?
「喂,被潑成這樣,你好歹也吭一聲讓我知道呀!」舒芹急忙往自己衣服裡東掏西找,卻怎樣也摸不著可以拿出來擦拭的東西。
可惡,真是布到用時沒半條!
「不礙事,待會兒就曬乾了。」將舒芹手忙腳亂的模樣盡收眼底,對於自己身上的狼狽,他並不以為意,只是將懷中藏著的繡帕拿了出來,確認無損之後,又放回懷裡。
舒芹瞪大了眼。「那就是你偷的那條繡帕?」
只是,他偷這娘兒們用的東西做啥?還這樣寶貝兮兮的,衣服能濕,那塊帕子不能濕?
「我記得聽人家說,那帕子好像出白天……天什麼繡坊的十大繡作。怎麼?是心上人的?」想必是相當牽掛的人,才讓他這幾年來不斷地追尋和偷盜吧?但如果他身旁有這樣的對象,又怎會出現如此寂寥的神情?
唉,這樣想著,怎麼心中沒來由地酸楚起來?舒芹輕拍著胸口。
「是天織繡坊,繡出這條帕子的人是我妹妹。」指尖還留有方才摸過繡帕的絲滑觸感,對不敢、也無法奢求再多的他,這已是最大的慰藉。
「妹妹?」聽到是妹妹而不是心上人,舒芹著實鬆了口氣。「那她人呢?」
自己妹妹的繡帕幹麼偷,直接請她再多繡幾條不是比較省事?
「不在了。」他淡淡道。
舒芹忽然感到一陣恍惚,寒意從腳底竄上頭頂,頭頂炙熱的日光也像是失去了溫度一般……
「咦?不在是指……」舒芹只覺得自己的心跳得好快,腦中一片混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