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搖了搖頭。
黑子臉都垮了,嗯嗯啊啊了半天,最後還是只得垂頭喪氣告退。
素來嬌病柔弱好相處的惜妃娘娘,怎麼這回氣性這般大?難道真不給大君留點面子了嗎?堂堂大燕君王都這樣伏低做小地連番討好,她再這麼端著得理不饒人是不是太過了?
不過這些話,黑子也只敢在腦子裡偷偷過水一遍,給他天大的狗膽子都不敢說出口,要不頭一個不放過他的就是自家大君!
「主子,您就別再跟大君嘔氣了吧?」儒女呈上參茶,猶豫再三,還是硬著頭皮好言勸道。
孟弱接過參茶卻沒有喝,只是面露疲倦,讓儒女也下去了,她獨自坐在寢殿中,玉蔥般纖瘦的手指輕輕摩挲著那雕金嵌玉的杯身。
連儒女都覺得她恃寵而驕、不識好歹了吧?
如今自己也算是被嬌養於錦繡之中,日日喝金咽玉,過著那宛若神仙妃子的人上人富貴日子了,放眼後宮,再無嬪妃敢同她爭寵競艷,那個權傾天下的俊美帝王更是把她護得跟眼珠子似的。
所以,她就該知足、忘卻前世種種悲苦血仇毒恨了嗎?
孟弱眼眶逐漸濕熱,只覺燒灼刺疼得幾乎成盲,剎那間真有瘋狂搗毀眼前一切的衝動!
可她天殺的不能心軟,她可以不為自己復仇,就當自己前世之死是算計不如人,可她卻不能不替自己的孩兒討回那血淋淋的公道!
她的孩子已經會在她肚子裡翻身,頑皮地手舞足蹈,時不時用他的小腳丫把她的肚皮撐出一個小小凸起來,和她打招呼……
可最後他是血肉模糊、渾身青紫地降世,他尚未呼吸到第一口人世間的氣息,就已經僵硬如冰地死去……
孟弱淚水狂流,無聲地哀泣起來。
「孩兒……孩兒……都是阿娘害了你……如果不是阿娘沉浸在那虛假的幸福裡,自以為你父也和阿娘一樣期待你的降生,以為……以為他會護著我們母子倆……錯了,都是阿娘大錯特錯……」
這一世,阿娘鬥垮了崔麗華,還讓竇貴妃和珍妃相繼落馬,牽動了那潛藏在朝政底下的暗流,還做了種種不可言說的算計……
你父如今已然將阿娘捧在手掌心上,被阿娘耍弄得團團轉,可為什麼阿娘卻一點也不覺得得意歡喜?
「不,阿娘不能心軟……阿娘不會心軟……孩兒你再等等等……這一切的血債都收回以後,阿娘就去陪你了……」她嗓音破碎的喃喃,卻帶著刻骨銘心的堅定。
隔了一生一世遙遠的時間荒漠,孩兒你得慢慢走,千萬要等著阿娘追上……可好?
慕容獷負著手,頎長身軀佇立在如意殿外的花牆下,透過花牆攀籐掩映的窗口,望著那抹在葡萄樹下的小小身影,一顆心絞擰成團,更有無數無數抓心撓肺的衝動,想要衝進去一把將小人兒給牢牢圈進懷裡……
可他就是不敢。
做夢都沒想到,他慕容獷有朝一日竟會為了一個女子神魂顛倒、揪心揪肺得不能自已,只她略皺一皺眉他就心慌意亂,她傷了病了痛了,於他來說更不啻是天崩地裂……
這滋味太不好受,心時時像是懸著的,忽而在雲端之上,歡快得言語難描,忽而墜在冰窟烈焰裡,苦苦翻騰百般煎熬。
偏偏他已然上癮,不可自拔,甚至還深深享受著這痛並歡喜著的折磨。
小阿弱,大巫卦象上說了孤是你的劫,可按孤說,你才真真是孤的劫啊!
那個夢……那些夢驚悸痛楚悔愧幾乎令他窒息,在大汗淋漓驚醒過來後,他都得不斷重複告訴自己,那只是夢,不是真的,阿弱還在他身邊,被他牢牢護在羽翼之下……
大巫雖說了他和小人兒注定籐纏樹、樹纏籐,死生不離分,他聽來雖歡喜至極,可大巫隨之而來的歎息彷彿還在耳邊,總令他莫名有種不祥的懼意。
「唉。」他的臉龐都快貼在花窗上了,額頭抵著冰涼的窗紋,覺得自己真真是病入膏肓了。
第8章(2)
「大君。」
慕容獷猛然回頭,額頭可笑地印著個浮雕印,黑子卻不敢笑。
自家大君都苦悶可憐成什麼樣兒了,他做奴下的人再取笑,豈不是天理難容——重點是,他不想找死啊啊啊!
「幹嘛?」慕容獷臉色黑如鍋底,顯是心情極糟。
「呃,」黑子吞了口口水,趕忙稟報導:「稟大君,都準備好了。」
慕容獷鳳眸一亮,嘴角興奮上揚,隨即又死死憋住了,狀若不在意地挑了挑濃眉,「嗯,那你去宣旨吧。」
「唉?」
他一瞪眼。「你敢抗旨?」
「奴下不敢不敢。」黑子後頸涼惻測,忙拱手道:「這就宣,馬上宣,大君您可要在這兒親眼看著嗎?」
「當然——」他臉上燦爛笑容倏收,抬頭挺胸昂起了下巴,清清喉嚨道:「嗯,孤御書房裡還有事,你這裡好了以後再去稟一聲就行了,孤很忙的。」
明明就再忙也不忘哄美人……
黑子暗暗腹誹嘀咕,卻還是恭敬地目送自家大君傲嬌擺駕回宮。
慕容獷大步走在前,深邃的眸底卻掠過了一絲深深的黯然……
黑子直起腰來,偷偷打量著花窗那頭的主子娘娘。
娘娘現在心情應該還行吧?
這帝妃嘔氣,可苦了他們這些夾在中間當烙餅餡兒的奴才,翻來覆去地裡外四下煎熬,一顆老心都要給操碎了喲!
黑子深吸了一口氣,努力拿出他內侍大監的做派來,雄赳赳氣昂昂地繞到了前門,然後——
「娘娘安。娘娘今兒可用過藥了?宮人奴才們可伺候得精心?」
孟弱臉色蒼白,神態卻還算平靜安然,見他慇勤討好的笑臉,眉兒蹙了蹙。
「大監有事?」她頸間腫脹瘀青已消,可傷了的喉嚨卻沒那麼快痊癒,嗓音依然透著沙啞。
「回娘娘的話,是大君命奴下前來宣旨的。」黑子一看到孟弱眉眼間的疏離冷淡,心下一個咯登不妙。
她淡淡地點了點頭,起身整衣就要下跪。「臣妾恭聆聖諭。」
「娘娘免禮,請起請起!」黑子差點嚇得魂歸天外,急急扶道:「大君是口諭,請娘娘不用行禮了。」
「諾。」
黑子裡裡外外冷汗濕透衣,只覺這份活兒還真不好幹,一不小心不是得罪大的就是得罪小的。
「奉天承運,大君詔曰:命如意殿惜妃明日著輕衣帷帽,伴皇駕出宮,辰時出酉時歸,不得有誤,欽此。」黑子念完後,小聲細氣地道:「娘娘可聽仔細了?要不讓奴下再給您念一回?」
孟弱沉默不語。
黑子心越提越高、越提越高……
「臣妾領旨。」
黑子幾乎喜泣狂奔。「娘娘果然人美心善,是仙子降世來著,奴下這就馬上去覆旨,馬上馬上。」
孟弱愣愣地看著黑子眉開眼笑腳步輕快地跑開,神思不覺恍惚,前世那個勢利倨傲、凡事以慕容獷意志為尊的大監黑子,如今怎麼變成這模樣了?
今生許多的人與事,在她刻意左右下已經改變了生死軌跡,可是卻也有一些全然脫離了她的掌控,令她感到迷惘和嚴重不安起來。
到底什麼是真的?什麼是假的?
前世種種,到底只是她曾經做過的一個惡夢,還是今生經歷、擁有的這一切,才是她臨死前虛幻出來的美夢?
莊周夢蝶,是耶非耶?她已經分不清了
翌日,初秋陽光明媚。
慕容獷早早就換上了月白色低調卻透著奢華氣息的珠光緞袍子,烏黑長髮以玉冠綰起,足蹬流雲靴,腰繫紫玉帶,將壓袍的龍形珊換成了狻猊佩,真真好一派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的絕艷風采。
他難耐興奮忐忑之情,一大早便坐在馬車裡等了。
若按著他的想頭,是要親自到如意殿抱著小人兒上車的,免得她一路行來太累,可是他又怕自己到了如意殿後,小人兒給他臉色看,拒絕他的懷抱,讓他在眾多宮人面前下不來台。
唉,想他慕容獷幾時曾如此患得患失過?
可這輩子就愣是栽在這個小阿弱手上了!
這一頭的如意殿,孟弱臨出門前才送走了風貴姬——
「主子,這風貴姬還真是無利不起早,平常也沒見她跟您多熟絡,也不知從哪兒打探出大君今兒要親自帶您出宮轉轉,她就來湊這個熱鬧了。」
儒女雖然守在殿門口,沒有聽見她們說了小半會兒話的內容為何,可想也知道定是自家主子的勢頭又見好,風貴姬這是坐不住了。
難不成還怕主子奪了她的掌宮之權嗎?哼,當主子稀罕啊!
現下大君巴不得把主子供起來,藏在手掌心裡,不叫她吹著一絲風、勞累上一星半點,又怎麼會讓主子去操心那事雜多如牛毛的宮務呢?
孟弱看著儒女嘟嘴的樣子,不禁笑了。「莫胡說,她也不過就是親自過來問問本宮,下個月本宮的生辰宴想怎麼過罷了。風貴姬如今暫掌宮務,這些大事小情若是有錯漏,丟的也是她的面子,她自然格外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