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歡一席話說得不疾不徐,注視著辛少敏的狠厲目光,教一旁的李鐸心頭一顫。這殺氣是真的,難道說皇上所言才是真?雖然夏侯決言之鏊鏊,直指皇上寵信這小太監,甚至害死皇貴妃,再由另一個安插在玉寧宮的眼線擔罪,可誰會為了個小太監害死自己的子嗣……如今想來,皇上所言似乎比較可信。
「李尚書,看這狀況恐是問不出所以然了。」夏侯歡面無表情地沉聲道:「來人,把她給埋了。」
禁衛聞言,加快了掩埋的速度,土落得極快,不過是眨眼功夫已經來到辛少敏胸口,夏侯歡眉眼不眨,眼神仿似在看具無溫屍體。
但唯有他自己清楚,他心如刀割,他不願如此,卻是別無他法。
玉泉宮底下暗道密佈,機關眾多,如果他沒記錯,在這坑的下方有塊斜壁,只要土的重量夠,蓋上青石板後,機關會立刻啟動,讓埋在其中的她掉入暗道。
那是父皇一時興起架設的機關,以往只試過一次,他亦在現場目睹,可是已經超過十年了,他無法確定機關是否正常。
然而只有這個方法可以將她送出宮,否則再讓她待在宮裡,只有死路一條。
土得要埋得快些,再快些!只要稍有差池,他這一計就等同親自葬送她的生命……他不在乎自己落得什麼下場,他只要她活下去。
見她淚眼婆娑,夏侯歡心像是被人狠狠掐著,因為怕加重她的病情,所以迷藥下得極淺,這會她……清醒了嗎?她恨他嗎?怨他嗎?
她即將被掩在黃土之下,恍若被他親手埋葬,即使明知是假的,是個賭注,他仍恐懼即將成真,卻又不能被任何人看穿他的恐懼。
眼見土已經掩到她的頸項,他不自覺地往前動了一步,幾乎在同時,他察覺李鐸和夏侯決的目光緊鎖住自己,於是,他更往前走,抬手遏阻了禁衛的舉動,就在他們詫異的目光之中,逼迫自己無情地道:「記得再將青石板蓋上,絕不留半點空隙。」
那一瞬間,他看見了她心死的神情,聽見了心破碎的聲音。
他雙眼眨也不眨,目睹黃土將她掩埋,禁衛立刻將一旁的青石板蓋上,塵土飛揚中,他抽緊了下顎,啟唇道:「李尚書。」
「臣在。」
「傳朕旨意,要都察院和刑部追查此事,找出幕後黑手,朕寧可殺錯也不錯放!」
李鐸見識到他冷酷無情的一面,縱然先前有諸多疑慮,此刻也已煙消雲散。
「臣遵旨。」
「回宮。」他頭也沒回地道,不讓任何人看穿他的激動。
祝平安隨即在前喊道:「皇上回玉雋宮!」
徐步回到玉雋宮,夏侯歡踏進寢殿裡,顫抖地坐在錦榻上。
他渾身冰冷,彷彿辛少敏依舊在眼前含淚與他對視,他用力閉了閉眼,不讓自己思考,企圖回歸平靜,但他的心像是失去控制,不斷抽動著,痛得讓他無法冷靜。
不安在體內無止境的蔓延,迫使他必須發出一點聲音。
「平安。」他啞聲喚著。
「奴才在。」殿外的祝平安趕緊走到他身旁福身。
「你想夏侯決可有看出端倪?」
「不會的,皇上的動作毫無破綻,他不可能看穿。」這計劃極險,連他都看得膽顫心驚,要不是早聽皇上說過計劃,他真會以為皇上要取少敏的命。
「朕說的是……他可會看穿朕的不捨?」
「不會的,就連奴才都沒看穿。」
「那麼,少敏一定也信了朕的絕情。」
祝平安幾次張口,終究還是閉上了嘴,看向一旁花架,趕忙將那碗元宵取來。
「皇上都沒進食,吃點元宵吧。」這元宵是皇上親手捏又親手煮的,方才舀了兩碗,本該是和少敏一起分享,但卻是各自獨享。
夏侯歡垂眼接過手,卻沒有動手食用,啞聲問:「太斗回報了沒?」
祝平安正要應答,眼尖地瞧見太斗正從殿外大步而來。
「卑職見過皇上。」太斗面有疲色地單膝跪下。
「如何?」他問得極輕,握在扶手上的手已青筋暴露。
「一切如皇上所料。」
夏侯歡直睇著他,半晌才徐徐揚笑。「很好,你辛苦了,下去歇息吧。」
「卑職遵旨。」太斗揚笑離去。
「就說皇上是神機妙算,這麼點機關,皇上自然能夠算到。」祝平安鬆了一大口氣,見他舀起了元宵品嚐,總算放下心來。「這麼一來,等到皇上將宮中煩事處理完畢,就能再將少敏迎回了。」
夏侯歡直瞅著碗裡的元宵,半晌道:「平安,朕要擬詔。」
「……擬詔?」
「對,朕必須先替她安排退路。」
「奴才馬上去準備。」祝平安立刻替他磨墨,準備妥當之後,一回頭,卻見他捧著那碗元宵發呆。「皇上,這元宵怎麼了?」
夏侯歡垂斂長睫,眨落了眸底的淚,啞聲道:「……太鹹了。」他嘗到了少敏所說的鹹。他明明是照著少敏所想而做,包了甜餡加了糖,可為何他只嘗得到鹹澀?
「皇上,只消除去攝政王,日後就能團聚了。」祝平安豈會不知他在想什麼,擠出笑容安慰著。
夏侯歡睨向他,揚起笑的瞬間卻滾落了淚水。「朕……沒有把握。」
「皇上?」祝平安不解,不是一切都安排妥當,非但將少敏送出宮,又讓李尚書釋疑了嗎?怎會沒有把握。
夏侯歡不語,繼續品嚐著元宵。少敏說元宵代表團圓,但他卻不知道他還有沒有與她相聚的一天,正因為難測,所以才用險招將她送出宮,正因為無常,所以他才要擬詔。
就算他倆注定相會無期,他也要用一道聖旨保她無虞,這是最後他能替她做的。恨他也好,怨他也罷,他只是因為太愛她,太捨不得她……
暗夜裡,殺聲正隆。
「護駕!」祝平安拔聲喊著,拉著夏侯歡直往玉雋宮二樓逃。
太斗殿後,長劍閃著噬血冷光,靠近者殺無赦,護著夏侯歡一路退。
然而,上了二樓往下眺望,卻見玉雋宮早已被團團包圍,有兩邊人馬廝殺著,卻分不清誰是敵,誰是友。
「往另一頭走!」太斗確定了玉雋宮的東角人數較少,吆喝著祝平安往東角退。
刀劍無情,祝平安驚懼不已,卻不允自己走在前頭,反倒是殿後,哪怕以肉身抵擋,能拖得一刻便得一刻,只要夏侯歡能夠逃出生天,然而,為數眾多的士兵湧上,太斗功夫再了得也無法抵擋,只見他節節敗退,身上早已被劃下數道口子,鮮血淋漓。
但,眾人像是殺紅了眼,非要取夏侯歡項上人頭,越過了太斗直朝他而去,長劍劃過了祝平安,再刺向夏侯歡——
「不——」
辛少敏驚駭不已地尖叫出聲,張眼,卻是間陌生廂房,瞪大水眸四處張望,適巧有人推開房門,她戒備地瑟縮身子,看到來者,楞了下才以氣音問:「成歆?」
「嗯。」成歆大步走到床邊,端詳她的氣色,「怎麼了?」
「我……」她抓著襟口,心還跳得猛烈,像是快要竄出胸口般,她知道她只是作了一場惡夢,只是夢太真實,真實得教她還不住地抖著。
「作了惡夢?」
「嗯……」她點著頭,像是想到什麼,「這裡是哪裡?」這個房間她沒見過,不是東暖閣更不是夏侯歡的寢殿。
「這裡是首輔府的後院水榭。」成歆說著,眉頭不自覺地攢起。
「為什麼我會在這裡?而你又怎麼會……」她直睇著他,卻覺得他臉色蒼白得緊,手還不住地按在腰側。「你怎麼了,身上有傷嗎?」
「不是。」他搖了搖頭,像是在思索什麼,然察覺她的注視,隨即揚笑道:「咱們離開皇宮了,等你身上的毒解除,咱們再回宮。」
辛少敏撫著額,垂頭回想著,突地想起夏侯歡殘酷無情的面容,教她抬眼瞪去。「他要殺我,我為什麼還要回去?」他屢次置她於死地,甚至打算活埋她!
「他如果真要殺你,你現在會在這裡嗎?」
「既然他不打算殺我,那為什麼……」她不能理解,她已經被搞糊塗了,她甚至快搞不清楚哪一張面容才是他的真實面貌。
成歆歎口氣,將來龍去脈簡略說過。「他也不願意這麼做,但是他實在是被逼得無路可走,否則他怎麼可能傷害你?」
辛少敏傻楞地看著他,消化著這幾日發生的事。「所以……他並不想殺我的?」
「當然,他還特地煮了你想吃的元宵了,不是嗎?」
「他假扮成你?」那時,她覺得他是夏侯歡,但又認為夏侯歡不可能用那麼溫柔的眼神看著自己,所以認定他是成歆。
「你沒看穿。」他打趣道。「因為他是一流戲子,要是不入戲,怎麼瞞得過老奸巨猾的夏侯決?」
「所以我錯怪他了……」她吶吶地道。原來,從何碧認罪開始就是夏侯決的計謀,要她下毒,說穿了不過是為了令其他官員對夏侯歡有疑慮,可她卻自以為是地要保護他,依她這種腦袋,根本就無法在宮裡存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