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半年、又半年,十幾個半年過去了,每個半年迎接他的,都只剩下那間積塵愈來愈厚的屋宅,以及那兩排在萬綠叢中點點紅的扶桑籬笆。
楚家就此斷了音訊。
然後,段予書的日子不再以半年為計算單位,也不必再分心去抗拒中秋節與農曆新年的來臨。
儘管段稟林與曾美虹對楚蓁蓁仍念念不忘,但因為失去楚家父女的下落,也接受了段予書感恩不一定得送禮的說法,他們也不再多提了。
也就是說,整整七年過去,嗆辣的胖妞楚蓁蓁像被清水大量稀釋,漸漸地從他的記憶中淡化,淡到幾乎消失了。
然而在那淡淡的痕跡裡,仍有種難以言喻的失落揮之不去——
真的永遠都不見了嗎?如果有一天自己又碰見楚蓁蓁,會是什麼樣心情和反應?高興?不屑?還是……
這些疑問,偶爾在段予書心中閃現。
隨著時光流逝,在他的生命裡,他已習慣了楚蓁蓁的消失及這些疑問的存在。
勁高家俱製造公司一年一度的中秋節聯歡晚會現場,色彩鮮艷且造型多變的氣球藝術佈置,營造出熱鬧與活潑與月圓人團圓的溫馨氣氛。
晚會即將在十分鐘後開場,爆爆氣球屋的負責人楚蓁蓁,另一名工作夥伴葉寶正盡責的做最後一次巡視。
「楚姐,我這邊沒問題了。」無線電傳來葉寶的聲音。
「很好,我這邊也很完……」楚蓁蓁「美」字還沒說出口,身後便傳出連續幾聲爆響,她轉頭一瞧,不禁大驚失色——入口處那座最重要的玉兔造型拱門,玉兔的一隻耳朵都爆掉一大半了。
好好一隻耳朵在重要時刻竟然爆得只剩半隻,這怎麼得了!楚蓁蓁立即往玉兔拱門跑去。
「奇怪,只是不小心碰到一顆,怎麼就會連環爆破了呢?」
一名身形高大,穿著極具個人風格的T恤與低腰牛仔褲的男人,修長的指間夾著一支香煙,狐疑的對著玉兔耳朵唸唸有辭,渾然未覺背後有個眼帶殺氣的女人,正怒沖沖的朝他快步走來。
「先生,你確定你只碰到一顆氣球?」在他背後,楚蓁蓁冷聲問。
這傢伙看起來不像是勁高的員工,不知是哪來的閒雜人等,竟然在最後關頭弄破她的氣球,而且還連續破了不下十來顆,真是不可原諒!
「應該只有一顆吧?」被她那麼一問,段予書自己也不確定了。
他回頭正想表示歉意,卻在看見眼前穿著寬鬆工作服,卻仍掩不住曼妙身材的女人時,話語停頓下來。
咦?這個美女有點面熟,好像在哪兒看過……
段予書思緒轉動,眼光深沉的打量女子。
楚蓁蓁在無預警下與他眼神交會,表情也怔了一怔,但隨即閃身去整理殘破的玉兔耳朵,並拿出對講機吩咐夥伴趕快來急救這只重要的耳朵,不落痕跡地別開段予書帶著疑問的注視。
「小姐,我這麼說或許很沒創意,但是,我們是不是在哪兒見過面?」
段予書腦中很快的搜尋過他認識、記得的美女,就是認不出她是誰,可是他十分確信自己絕對見過她。
楚蓁蓁心底在嗤笑一聲,只差沒用鼻子哼出一聲鏗鏘有力的「呿」,朝他的臉上拋去。
你何止見過,就算你哪天化成灰,我都認得你:倒栽蔥男孩!
「沒有,我對你完全沒有印象。」楚蓁蓁連眼都不抬的回道。
此刻在她眼中,玉兔的耳朵比和他這個向來不對盤的「老朋友」相認來得重要多了。
「不可能,我絕對見過你。」段予書不死心,腦中的記憶不斷運轉。
「再過幾分鐘晚會就要開始了,我現在必須為你闖的禍善後,所以請你熄掉香煙,離氣球遠一點,不要打擾我們工作。」楚蓁蓁不再正面回應他的問題。
望著她忙碌的背影,她後腦杓的那束長長馬尾隨著她俐落的動作輕輕甩著,那種搶眼的深褐髮色……他真的有印象。
段予書瞇起眼睛,覺得記憶已呼之欲出,卻又在瞬間飄遠,捉摸不定。
「不然你直接告訴我你的名字?」在她背後,他礙手礙腳的追問。
此時晚會主持人測試麥克風的聲音傳來,時間已經很窘迫,楚蓁蓁根本沒空搭理段予書,只是一個勁兒的灌氣球。
見狀,段予書默默退到一邊,打算等她忙完再說。
就在他決定將疑問暫時放在心口時,突然聽見了一句促使他記憶甦醒的關鍵話語。
「楚姐,麻煩再給我一顆紅色的。」身形壯碩的葉寶站在梯子上面,對著底下的楚蓁蓁喊。
楚姐?!
那個人喊她楚姐?如果他沒聽錯的話,那麼她姓楚?
在他的生命中,他只認識一位姓楚的,就是與他性格犯沖的救命恩人——楚蓁蓁!
這個名字已經好多年都不曾聽到……
段予書的腦中炸開一道火花,恢復記憶的感覺真好。
一想起這名字的同時,不自覺的浮現出她胖胖圓圓的身型與面貌,然後他被狠狠的嚇一大跳!
胖、胖子真的也有春天?!
直至十八歲都還有些嬰兒肥的楚蓁蓁,如今竟變身為美女……不僅身段纖細窈窕,連面龜圓臉都變成漂亮的瓜子臉。
臉蛋一旦縮小,她的雙眉就變得細長秀氣,眼睛更是變得又大又媚,鼻子挺又直,唯一不變的是那兩片微翹、色澤粉紅潤亮的唇瓣。
「楚蓁蓁?」
忽聞他的叫喚,楚蓁蓁心一震,忙碌的雙手頓時停滯。
被他認出來了?!這不知是幸,還是不幸?
幾分鐘前乍見到他,她明明心頭一陣慌卻不露聲色,為的就是不想和他相認,她之所以如此鎮定,也是相信自己的外表與七年前已判若兩人,他不可能認出她。
可想而知,一定是小葉喊她楚姐,激發了他的記憶。
「蓁蓁,是你,沒錯吧?」見她肩膀緊繃卻不回應,段予書上前激動的抓住她的手臂,迫使她面對著他。
他很激動……沒錯,不管他曾經多麼討厭楚蓁蓁的存在,又對兩人的牽連有多麼的無奈,但七年的杳無音訊,如今再遇上她,他確實無法不激動。
這種久別重逢的興奮感,或許與「前仇舊恨」有關,但他更相信,是因為她的變化太大,他太錯愕也太驚奇。
「你要做什麼?!」冷不防被他大手一攫,楚蓁蓁的臉上有抹驚駭與不悅。
「你是蓁蓁,對吧?」第三次的詢問,他卻已經確定了答案。
是她,沒錯。
楚蓁蓁的眼神就是那麼犀利、叛逆,經過七年歲月的洗禮,又多了幾分世故與精明。
楚蓁蓁長大了……
算起來,她都二十五歲了,何止長大,根本已是個小熟女,正如同他是個事業小有成就的二十七歲男人,他們都蛻變成熟了。
「是,我是楚蓁蓁,請問您有何指教——倒栽蔥先生。」盯著段予書極欲得到答案的眼神,嘲弄的話自楚蓁蓁的齒縫一字一字的竄出。
「你果然是楚蓁蓁!你怎麼會變這樣子?!」段予書驚奇的情緒持續高漲。
他問她「怎麼會變這樣子」的語氣,竟有著令楚蓁蓁極度不解的責怪意味。
「你能不能不要這麼興奮?這七年來,你是很想我唷?」沒事抓住她,那麼高興和她相認,楚蓁蓁還真不習慣段予書這種熱絡的行徑。
「向這怎麼可能!」段予書不假思索的駁斥,嘴邊還帶著一抹可惡的嗤笑。
「不然你抓得我這麼緊做什麼?還一臉很高興見到我的表情?」楚蓁蓁眼光冷掃向他。
「我……哪有!」段予書被她一說,隨即像被電到似的,倏地放開她的手臂,立即矢口否認。
可惡!七年不見,楚蓁蓁的毒舌功力有增無減,討人厭的程度依然居高不下,真是讓他佩服之至。
「沒有?最好是沒有,否則……」
「否則怎麼樣?」瞧她一臉挑釁的模樣,段予書又開始不服氣。
「否則我會以為你暗戀我。」她哼笑一聲。
「我又不是瞎了眼會暗戀你?你算哪棵蔥啊?」
「反正不是倒栽蔥就是,哈哈哈!」楚蓁蓁不留情面的大笑。
「楚蓁蓁,你真是欠揍——」他怎麼可能暗戀她?他根本是想暗算她!
段予書氣得掄拳,但大家都是成年人了,總不能像小時候一樣說打就打,只能按捺怒氣,默默鬆開拳頭。
「你必須承認你的視力的確不好,馬路、水溝傻傻分不清楚。」
「那是因為我的腳踏車輪子打滑,不是我的視力不好!」段予書極力為當年的自己辯護。
騎腳踏車嘛,哪有不摔車的,他只是不湊巧摔進颱風大雨過後,溝水湍急的大排水溝而已,然後,不湊巧的卡在涵洞裡,差點性命垂危罷了……
「楚姐,總算趕上時間,兔子的耳朵修復完畢。」葉寶一面報告,一面收起折疊梯和用具。
「段先生,晚會快開始了,高先生在舞台那邊等你。」此時,一名勁高的員工適巧過來請段予書移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