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說抱歉,我也還沒打算放棄你。」
就這樣,兩人同時沉默,很久,久到他以為侑亭要掛電話的時候,她開口。
「堅持真的不是好事,對不?」
厲平淺淺扯著嘴角,不回話。
說完這句,侑亭收線,他緩緩舒口氣。
侑亭長大了,她變得成熟懂事,也許是靜雰阿姨的中風逼她長大,她不再是當年的小公主,慢慢懂得承擔。
可惜,在迷戀他這方面,她始終沒改變,愛他,她不願更弦易轍。
厲平搖頭,試著把侑亭拋諸腦後,脫去白袍,看著腕表,他拿著自己用特權影印下來的病患基本資料,離開辦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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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眼,他就喜歡上這個房子。
房子不算大,但給人的感覺很溫暖,不知道是不是木造屋的關係,暖暖的褐黃色讓人平靜。
他提著一籃水果,原則上,小錄已經恢復健康,算不得病人,所以送水果和營養補充品都不對,但他記得小記和小錄很愛吃梨,上次筱優削的速度來不及兩個人爭食,在病床上吵起來,他看了好笑,要去拿刀子來幫忙削。
筱優瞄他一眼說:「你大概只能拿手術刀吧。」
她說對了,他不會做家事,爸爸也是,從前,兩個大男人靠著一個管家太太養活,每次管家太太要求什麼,他們都不敢說NO,就怕她一個不爽搞罷工,兩個男人會餓昏在家中。
靜雰阿姨常抱怨他們把管家太太寵壞,還說他們請的是管家不是媽祖,不能老是這樣供著。
這不是第一次了,筱優經常這樣一語中的,讓他反應不及。
要不是知道她的職業是畫家,有著驚人的觀察力,肯定會以為她和自己是相識多年的老朋友。
比方,她會說:「不要扭扣子,扣子快掉光了。」
沒錯,他有個壞習慣,兩手沒拿手術刀時,常會無聊到去扭袖口的扣子。
比方,他只是壓壓胃部,她就念他,「你是醫生,連小小的胃病都治不好?」
她怎知道他有輕微胃病?連共同工作多年的同事都不知道。
再比方點餐時,她連想都不想,就先開口,「別點炸的,回鍋油沒那麼好吃。」
他不懂,她從哪裡觀察出他的飲食偏好?就這樣,東一點,西一點,他為她的觀察力深感佩服。
屋子後院傳來歌聲,不必懷疑,那是愛唱歌的小記,她無時不刻在唱歌,最厲害的是,她唱的歌都是自己瞎編的,哼哼唱唱,純粹自爽。
她的歌聲不壞,唯一嫌她的人是小錄,但小錄也常私下哼著小記的歌。
「小記。」他揚聲叫喊。
歌聲驟然停下,他再喊一聲。「小記。」
不多久,他聽見拖鞋在鵝卵石小徑上製造出來的啪答聲,跟著一個紅色的身影闖入他的視線裡,紅色的長版T恤,短短的牛仔小短褲外,露出粉嫩細白的長腿,青春洋溢。
「帥哥哥,你來了。」她手裡提著澆花水壺,袖子上沾了些濕,看見厲平,她連忙放下水壺,打開大門。
「小記真有禮貌,送你一個禮物。」說著,他從口袋裡掏出棒棒糖給她。
「帥哥哥好好哦,小記最喜歡帥哥哥。」
厲平柔聲笑開,隨身攜帶棒棒糖是他在很多年前養成的習慣,他曾經用一支棒棒糖勾引了一個女孩的心事,從此之後,為了她,他經常在身上帶糖,他發覺糖果有著神奇的魔法,能讓女孩的陰天開出大太陽。
「姐姐和小錄不在家?」
「姐姐和小錄去上學了。」她把手錶拉到他面前,「今天月考,這根小弟弟針走到一,姐姐和小錄就會回來。要注意哦,是小弟弟針,不是大姐姐針哦,大姐姐針常常走著走著就走到一,不算數的。」
「我懂。」他差點兒忘記筱優和小錄要上課。幸好碰到學校月考,來得早不如來得巧,再過……十幾分鐘他們就到家。「小記在澆花嗎?中午澆花可以嗎?」
「不是澆花是澆菜啦,我們在後院種好多菜,小記早上忘記澆,菜菜好渴好渴哦。」
「這樣啊。」
「帥哥哥,你喜歡花花嗎?我們家有好多花耶。」說著,她拉厲平走到籬笆旁,一個一個介紹。「喜歡爬籬笆的是紫籐花,姐姐說它是個好動傢伙,旁邊穿紅衣裳的是朱瑾,朱瑾的花蜜很好吃哦,可姐姐說,為了好吃,隨便弄死花花,花花很可憐耶,小記很乖,都沒有偷吃嘍。」
「小記果然很乖。」厲平摸摸她的頭,看著她粉嫩健康的面容,這對姐弟跟著筱優,顯然比跟著他們的母親要幸福得多。
「這個是玫瑰花,有紅的,黃的,白的,很多種顏色,姐姐說,等冬天,它們會開很多漂亮的花花,這個是桂花,桂花很香,可以泡茶,泡澡,洗完澡以後,全身都香噴噴的,好好哦……」小記沒事可做,厲平來了,她滔滔不絕說個沒完。
她一一介紹過每種花之後,還要帶厲平到後院看蔬菜,厲平看見院子旁的三棵筆直大樹,覺得有點眼熟,他不知道在哪裡看過。「小記,你知道這些樹叫什麼名字嗎?」
「知道啊,姐姐有教我,這個是桃花心木,姐姐說到秋天的時候,它會結出大大的果實,等果實成熟,『爆』一聲,就有很多很多像竹蜻蜓一樣的種子,飛啊飛啊,轉啊轉啊,飄下來。」
桃花心木,小記的話撞到他心底某一條脆弱神經。
記不記得我們去中興林場?我很想看看種子爆開,竹蜻蜓滿天飛的景象。
「小記,你姐姐喜歡看竹蜻蜓嗎?」喃喃地,他問。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問這個問題,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企圖將她和某某人連結在一起,他就是問了。
「喜歡啊,小記喜歡,小錄喜歡,姐姐喜歡,我們都嘛好喜歡,啊,姐姐回來了。」
遠遠地,筱優和小錄從巷道那頭走來,小記放開厲平,衝到籬笆邊伸手手臂,猛地揮舞,「姐姐,小錄,姐姐,小錄。」
她一面叫,一面跳,姐姐,小錄回來,她最開心了,在家裡很無聊耶。
小錄看見厲平站在院子裡,順手把筱優的書抱過來,說:「熱死了,我先進去喝冰水。」
說完,三步並兩步,跑回家裡,匆匆跟厲平打聲招呼,拉了小記進屋。
筱優走不快,她一拐一拐慢慢走,厲平回神,把桃花心木丟開,迎出門來,溫柔的笑臉,溫柔的眼神,很多年過去了,他的溫柔始終如一。
「你在上學?」
「我在小學裡面帶幾堂美術課,是約聘的。」
她並不缺錢,上課是為了排解寂寞,最近領養小記,小錄,她開始考慮下學期留在家裡,可以一方面照顧小記,一方面籌備畫展事宜。
「喜歡教書?」
「還不錯,小朋友很可愛。」
「喜歡自己的工作,是件幸運的事。」
「難道你不喜歡醫生這份工作?」她反問他。
「談不上喜歡或不喜歡,我好像一出生就注定做這份工作不可。我爸爸,媽媽都是醫生,我能自主選擇的,只有走哪一科。」
「聽起來有點辛苦。」
「還好,我大概對醫學有點天分,唸書的時候,功課難不倒我,至於現在,看見病人身體好起來,離開醫院那刻,我會很愉快。」
「你是個好醫生。」
「這麼小氣。」
「吭?」她沒聽懂他的意思。
「你至少要說幾句仁心仁術,杏林之光……之類的話吧。」
筱優笑了,他看著看著,也跟著笑開。
她是個非常容易相處的女生,再次,他找出她不是侑萱的證據,可她的眉眼鼻,總是透出他的錯覺。
「那麼喜歡成語?我送一本成語字典給你。」
「真感激。」厲平橫她一眼。
她笑彎腰,「不客氣。」
「你還真的以為我很感激你?」
「不是嗎?」她睜大眼睛,裝天真。
「當然不是。」
幾句無聊的對話,她笑得眉眼瞇瞇,她發現,其實打屁不是浪費時間的無聊活動,在某些時候,還算有益身心。
厲平收起笑容,正色問:「你不覺得,把小記一個人留在家裡,不太好?」
「我知道,可是她不肯去學校,我聽小錄說,以前小記曾經去上過特殊學校,但在學校裡被同學欺負,老師也對她不太好,她就從學校裡偷偷溜回來,哭了幾天,打死不肯回去。」
「再幫她找另一個新學校?」
「我考慮過,後來還是覺得小記的感受比較重要,與其急著讓她學習新事物,倒不如讓她先感覺安心。」
「我相信她可以被教育。」如果當爸爸,他會是個嚴厲父親,和自己的爸爸一樣。
「我知道,她並不笨。這幾天我在找幫傭太太,到時候家裡會有人暫時和她作伴,再過一陣子,我打算幫她找個特教老師。」
「要不要我幫忙?」
「好啊,如果你有認識的人的話。」
他雙手環胸,手指摳摳下巴,「除了特教老師,也許還可以幫她找個……音樂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