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小姐,我想安排你住院做檢查。」醫生在看過病歷之後,終於開口說話,平板的語調,說出讓人無法喜悅的訊息。
「恐怕不行,我最近還有幾場表演,所以……」
「我想你沒聽清楚,我說的是住院檢查,所期之內,你有任何表演或節目都需要暫停。」
「有這麼嚴重?」她在發冷,那些冰冷的觸手撫上她光裸滑嫩的臂膀,讓她忍不住顫抖。
「小心一點比較好,如果有問題的話,早發現早治療,成功機率會比較高。」
「早發現早治療?醫生,請問你懷疑我生什麼病,是……骨癌?」一個隨口猜測的答案,讓醫生怔住,侑萱看見他的遲疑,心沉入無底深淵。
「總之,我會安排你做檢查,等一下你去住院組登記資料,一有病房就會通知你。」
侑萱沒去登記,兩手抓了一疊資料,傻傻地走出診療室,她後悔了,不該趕師丈回去的,這個時候她需要一個可以依靠的肩膀。
這算什麼?報應嗎?她被老天爺報應了,因為她的心太壞,她沒有手足親情、她連妹妹的男人都搶得下手,老天看不下去,要收她回去?
好啊,如果真有報應這種事,就該公平一點不是?為什麼搶人丈夫的沒事,為什麼他們可以快樂幸福,閤家平安過上一輩子,而她卻要被報應?不公平!
可是,再不公平……她還是被報應了啊,再沒道理,她都要死了啊……
她快要死了……快要死了……死亡是怎麼回事?
在心跳停止後,紅潤的臉龐會轉變成蠟黃色,任再美再可愛,都會像蠟像般推動生命力,身體一點一點失去溫度,淒的氣息瀰漫整個空間,那是種嚇人的死寂……
她要死了,就要死了……任她再囂張也囂張不了,人世因果,不是不報只是時候未到,她的時候到了,所以遭報。
不,不對,醫生只是說要檢查,沒說她是骨癌,沒說她快要死去,她可能是……是肌踺炎,對,慢性肌踺炎,如果不醫好的話,她將要失去舞台生命,所以醫生特別謹慎小心,沒錯,只是肌踺炎,才不是會殺人的疾病。
可是……媽媽不也是從摔跤開始?第一次摔倒,她還笑著說:「糟糕,媽媽比侑萱還要小BABY了。」
不對,不會,她老是摔啊,從練舞之後,她的雙腿從來沒有一天完整過,摔跤是家常便飯,不一樣,完全不一樣。
急急否認,侑萱快步走在人行道上,硬硬的舞鞋在磚道上磨出刺耳的聲響,她握緊雙拳想向上天抗議,卻無預警地,天落大雨。
嘩啦嘩啦一陣突襲,澆得她全身濕透。
是示威?她不怕!不怕天地、不怕鬼神,她連死都不要害怕。知道嗎?他越凶、老天會越怕你,她沒有家人可幫,所以不能妥協示弱。
她越走越快,穿過紅綠燈、穿過長長的騎廊,身著舞衣的美女,即使濕透,仍然引人注目。
她不在乎,豁出去了,她告訴自己別害怕!她不再是六歲小孩,面對死亡、不是全然無知……不怕,她不怕!
反反覆覆的,她一面否認著自己的恐懼,卻一面膽顫害怕,她憤憤不平,想大聲抗議,可是,她連抗議對象都找不到……
忽然,她看見路邊投幣式公共電話,彷彿在黑夜裡見到一絲光芒。
她把包包裡面的東西翻倒出來,一個銅板,兩個銅板,她把它們全塞進公共電話裡,顫抖的指節在眼前晃動,她鼓吹著自己要勇敢。
「喂,我是周厲平。」厲平的聲音傳來,喚醒恍惚中的侑萱。
「我、我是侑、侑萱……」她連聲音都在發抖。
「侑萱,今天的表演順利嗎?對不起,實在太忙,等忙過這陣,我找時間再帶你出去玩。」厲平的聲音一貫溫柔。
「厲平,我可以,可以喜歡你,對、對不對?」她沒頭沒腦的話,讓厲平無從接口。
「侑萱,發生什麼事?你在結巴。」她的口氣不對、語調不對,整體都不對。
「愛情、愛情無罪,你、你說過,爸爸和林、林靜雰沒錯,我不能……不能把悲、悲劇算在他們頭上……」她顫抖地說著,「不管,不管我做什麼,都沒、沒關係對不對……就算做、做錯,也不會得到報、報應……」
她語無倫次,重複著許多已經重複過的話。
電話那頭沉默著,厲平想起靜雰阿姨的話,侑萱是想告訴他愛情無罪,還是想坦白自己做過什麼?他歎氣,柔聲道:「侑萱,你人在哪裡,我們談談好嗎?」
侑萱沒來得及開口,電話突然斷掉,不要!她還要聽厲平的聲音,聽他說話,她就不害怕,她要看他,聽他,要告訴他。「見面吧。我快嚇死了……」侑萱急急翻遍包包,找不到手機,也找不到一枚硬幣。
侑萱回家,她努力讓自己看起來正常,不要別人猜到她被報應了,她換上一套乾淨舞衣,進入舞蹈室練舞。
她旋轉、跳躍,要證明自己沒生病,證明那只是一個因為緊張過度而發生的小失誤。
可是……她摔了,第二次摔、第三次摔,雙腿摔得多處紅腫瘀青。
她痛到不行,但堅持著不喊痛、不認輸,她再試一次,再試一次……在第列數次失敗之後,憤怒在胸口炸開。
憑什麼吶!憑什麼她這麼衰,憑什麼她就不能過幾天被愛、愛人的好日子,憑什麼她就不能活過十八歲,憑什麼……她在震耳欲聾的音樂中,狂亂地舞動四肢,做著最誇張,最吃力的動作,讓淚水汗水齊流。
好氣、好怨、她恨,她討厭當方侑萱,她想要當別人,她不要這個爛命運,她想要平平順順,有爸爸媽媽,像所有正常的女孩一樣。
她跳高、摔倒,躺在地上,仍不肯放鬆按需分配,直到用盡最後一份力氣,頹然靠在鏡子前為止,她埋首膝間,淚水滑過面頰,滴入地板,而冰冷鏡面貼在她的裸背,寒了她的心。
她想大聲號哭,卻沒了力氣。
真的有報應呵,心不純,意不正就會被報應,不是不報,只是時候未到……她的時候到了,老天看見她心壞,她躲不了……
門被打開,侑亭小心翼翼走到她身旁,猶豫半晌,才鼓起勇氣輕聲喚她,「姐姐。」
侑萱猛地抬頭,眼神裡滿溢的憤怒讓侑亭不自覺退後。
「出去!」她吞下喉間哽咽,不准別人看見她的脆弱。
「姐,求求你,把厲平哥哥還給我好不好?你那麼美麗,那麼優秀,所有的男生都喜歡你,你不差一個厲平哥哥,可是我、我只有厲平哥哥了……」淚水在她開口的第二秒狂輾出。
「為什麼?」她的聲音下降十度。
她讓得還不夠? 爸爸讓她、家庭讓她、疼愛讓她,幸福讓她……所有她想得到的東西通通讓了,她還指望從她身上要什麼?
「我愛厲平哥哥很多年,從很小的時候,我就開始愛他,我不能沒有厲平哥哥,失去他,我會死,我真的會死。」
不對,她弄錯了,會死的人是方侑萱不是方侑亭,方侑亭是天生的公主,好命也好運,不像方侑萱是天生的倒楣鬼,談個戀愛就要被老天爺報應。
「姐姐,我知道你不喜歡我,只要你把厲平哥還給我,我保證,再也不吵你、不煩你、不惹你討厭。好不好?」
幾時起,厲平是「方侑亭」的,可以用來交換她的安靜?侑萱冷笑,覺得這個世界好滑稽、荒謬。
侑亭看著侑萱的高傲表情,忍不住眼淚。
「姐,你告訴我,你真的愛厲平哥哥嗎?如果不愛的話……」
「不愛又怎樣?不愛,我也不會把他讓給你,他是我的,就算我玩膩、玩厭了,就算我想把他像垃圾一樣丟棄,我也不會把他丟給你,因為,你連撿我的垃圾都不配。聽懂了沒?」她一個字、一個字緩慢說著,刻薄的言詞刺傷的不只是侑亭還有她自己。
她好恨……恨天恨地恨命,恨自己為什麼是方侑萱不是別人?
「姐求求你不要這樣說,厲平哥不是垃圾,他是最好最好的男生,我知道,你恨媽媽、恨我,你以為把厲平哥搶走就能報復媽媽,讓媽媽痛苦,可是這樣做你能快樂嗎?你不會因為這樣而幸福的。」
哼,方侑亭改行當算命師了,連她會不會得到幸福都能預知,不過,她還真算得半點不差,她不會幸福了,現在不會、以後也不會。
「你怎麼知道我不會快樂幸福?看著你痛不欲生永遠得不到心愛的男人,天曉得,我有多麼喜悅。」
侑萱每句話都是謊言,可不知道為什麼,這些謊言居然讓她痛到無可復加的心得到暫時緩解。
哦,她懂了,見別人痛苦可以讓自己的痛苦減壓,只要知道世界上不幸的人不光是我,就不會嚇得四肢發麻。懂了……很好,大家一起來不幸,所有人都陪她進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