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之後才聽聞,『洑洄』在那老、中、青、少的大小琴師們面前大大露臉。
那位年輕琴師彈過一曲後,『洑洄』鎖住眾人目光,連苗家那位打小就在琴藝上展露非凡風華、還被皇帝老兒譽為『八音之首天下第一』的萌三爺也懵了,當場如遊魂般「飄」到年輕琴師面前,借走『洑洄』。
苗家這位從以往的「神童」,到如今有「神人」之稱的三爺,在四面八方來聚的琴師面前連撫『洑洄』三曲,據聞琴音之妙,只應天上有,不該人間得。
『試琴大會』過後,年輕琴師被苗家留住,萌三爺對『洑洄』愛難釋手,幾番交涉兼動之以情,終於從年輕琴師手中買下『洑洄』……
這些事,還是師妹之後告訴她的。
也對,若無師妹同意,那年輕琴師怎敢將琴賣出……
陸世平都不曉得該不該發火,畢竟如今的『幽篁館』,可說全賴小師妹霍淑年操持,才勉強撐住。
『幽篁館』以往有十來位制琴師傅,上門學琴、求琴的人甚多,但後來老成調謝,幾位年長老師傅病的病、亡故的亡故,即便培養或招攬了年輕制琴師,許多人也沒待住。
再加上這一任館主杜作波琴藝雖高,能制琴作曲,到底不諳琴館的經營,有時客人聞名而來,捧著大把銀子求琴,他若與對方話不投機,這生意便不願接了,正因如此,才致眼下這等捉襟見肘的窘境。
『幽篁館』中年輕一輩的制琴師,僅餘她陸世平、師妹霍淑年,以及師弟杜旭堂共三人。杜旭堂今年一十八歲,性情溫和軟懦,是杜作波的獨生子,與霍淑年同年,僅大霍淑年三個月,而陸世平是三個當中最年長的。
雖說師妹年歲最輕,制琴手藝普普通通,但陸世平卻知,若無師妹幫忙管著這個家,怕大夥兒都得喝西北風去了。
所以師妹把她的『洑洄』偷偷弄到『試琴大會』上亮相,又作主把琴賣了,連那位年輕琴師與苗家的交涉,讓對方費口舌、 用心用情,怕也是師妹在後頭把持著,吊著人家,最後吊出個天價……她能說什麼?
初得知時,她都驚懵了。
之後她胸中終能吐出氣、舌兒能動、腦子能使了,再氣、再惱火也只敢吶吶擠出話,頂多嗓調高了些……
記得那時她問——
「你怎能……那個……這祥?你把琴賣了?你、你都沒問我……」
「問你,你就肯嗎?」師妹插起腰,雙眸瞠得比她還圓。
「我……」明明是她在質問師妹,但氣勢壓不過,她梗住聲音。
「師姊也知的,地主賃給咱們這一塊地,這些日子嚷著要收回。這些年,『幽篁館』也沒背下什麼錢,三位制琴老師傅膝下無子,年歲已高,手腳都不利索了,這『幽篁館』便是他們終老之地,再有,師娘的墳也在這附近唉!你說說看,能不把地買下嗎?能不賣你那張『洑洄』換銀兩嗎?我這麼做容易嗎?不問便賣,你、你當我心安理得嗎?」
瞧見師妹瞠圓的眼眶滾出兩行淚,陸世平就啥氣也沒了。
是。師妹沒錯。
賣得好!賣得太好了!
至少,師妹讓她的琴「嫁」了個「好人家」。
然而啊,天底下沒有不透風的牆,『試琴大會』上的事自然瞞不了多久。
後來師父聽聞了,她搶先一步替當時外出、與地主商議買地的師妹認罪,說一切皆是她自個兒的主意,就想那張『洑洄』能 在天下琴師們面前露臉,想試試那張琴值多少錢,所以才弄出這麼一場。
師父恨極了。
即便師妹後來返回『幽篁館』,跟她爭著認罪,連師弟杜旭堂也隨著她們師姊妹倆跪了整晚,師父依舊不肯原諒,氣到都病倒了,自狠狠衝著她發過脾氣後,便不言不語好幾日。
陸世平實在沒轍,這才灰溜溜地跑來師叔公結廬的湖濱木稚林求援,請師叔公回一趟『幽篁館』幫忙緩頰,但老人家還沒允她。
至於今兒個之所以在湖上鼓琴,是因師妹捎來消息,說苗家三爺讓人沒了拈,欲訪『幽篁館』拜見杜館主……她想見見這位 買走『洑洄』的萌三爺,好想好想啊,而師叔公則比她更想會會這位眾人口中的「神人」,因此才有了這場「打埋伏」,在湖上以琴音相誘。
她暗忖,其實師叔公真的挺故意呢!
儘管不確定哪艘是苗家座船,他老人家就賭那位萌三爺受不住琴音召喚,自顧自兒且不著痕跡地在烏篷船中張揚本事。
呿,大抵他們琴藝高絕者,皆有相和相爭的矛盾脾性,那位萌三爺還真的中招,不僅和琴而奏,還近船邀相見….,
「聽也聽了,見也見過,痛快了?」老人再問。
「嗯,痛快。」陸世平晃著上身,遙望明月,想起萌三爺指下的『洑洄』,鵝蛋臉上有種朦朧又惆悵的溫柔。
她無聲咧嘴笑了笑,深深呼吸吐納,語氣一轉輕快。「師叔公不也痛快得很?能跟得上您琴音輪變的人,這世間怕沒幾個, 我許久沒見您如此盡興撫琴。」
「誰說咱痛快?咱不痛快!尤其被你敗了一個大爛尾!」這筆帳還沒算呢!
老人家直起上半身,抬手就要敲下。
陸世平也不知要避,只本能地縮縮肩膀。
他瞥見她劉海飄開的額上有傷,橫著一道平整的口子,雖消腫許多,傷也不深,但仍觸目驚心得很,這記爆栗便怎麼也敲不下去。
陸世平糾眉閉眼等了會兒,痛沒落下,她悄悄瞇開兩道眼縫兒。
「……師叔公?」怎沒教釧她?
老人突地歎息。「你師父發天大怒火,你首當其衝,打一開始就該先避避風頭,你倒好,傻傻將自個兒往他面前送?正所謂 小杖受、大杖走,他若罰你面壁思過、罰你長跪、請家法責打,你受著也是應該,但氣到取長篾刀……你避得也太慢。」一頓。「額上那傷再劃長些,連眼珠子都要毀的。」
「……師父是氣極了,隨手抄起一旁制琴用的篾刀砸過來,我登時血流如注,師父他、他也驚住了,他並非有意……」眸眶溫熱,她嚥了幾下津唾才化開堵在喉間的無形塊壘。
她抓抓額發掩住傷口,表情靦腆。
「師妹說,師父那兒儘管平穩下來,還是得請師叔公出面……」
「那麼,苗家老三遣人先送至的拜拈怎麼辦?」老人問得犀利。
她咬咬唇。「師妹偷偷將帖子擋下了,打算以師父病中休養為由,辭退對方的拜訪。今晚苗家船在『樨香渡』過夜,明兒個上岸該就收到消息,不會打擾到師父靜養的。」
說實話,這次見師父發怒,她當真心驚膽顫。
但她被打得頭破血流之後,師父頭上頂著的沖天大火突然「逆」地全滅了,整個人被抽掉主心骨似的,不言不語、不怒不喜,彷彿力氣用盡,對師妹和師弟也沒再追究。
當晚,她裹過傷昏沉沉睡下,師父曾來榻邊探看,她是知道的……
就希望師父別再惱恨,希望師父真能諒解。
「對方登門來訪,你們擋一回、兩回、三回,能擋多久?」老人低哼了聲,上身再次窩進躺椅裡,慢悠悠道:「別忘了那小子問的事兒,就問那張破琴出自何人之手。他肯以重金買下,不弄個水落石出,他怎會罷休?」
聞言,陸世平眉心愈糾愈緊,不是因師叔公的「破琴」二字,而是越想越覺不安。 唉唉唉,不管了!
愁眉苦臉的,她抓亂兩邊髮絲。
現下是擋得了最好,擋不了也得硬著頭皮擋,總得等師父心情大好再說啊!
大不了她……她便私下再會會那苗家三爺,把事挑明了講,還不成嗎?
自『洑洄』易主後,她禁不住打探起關於他的事,聽說今年剛行過弱冠之禮。
說到底,她還較他年長。
她管得住師弟了,那、那該也應付得了那位苗三爺才是啊!
第2章(1)
翌日,陸世平打點好早飯,又炒了三祥小菜擱在灶頭,連老人家的午飯配菜都弄妥,這才向師叔公告辭,打算早些趕回『幽篁館』。
老人家昨晚大發慈悲,念歸念、罵歸罵,最後還是應了,說道近幾日會尋個時候走一趟『幽篁館』,並小住幾天。
得到師叔公親口應承,陸世平便似吞了根定海神針,心神大定。
只是……老天非得這祥玩弄人不可嗎?
離開師叔公的草廬走水路回『幽篁館』,約莫兩個寸辰。她才跳下小篷船,正忙著拉繩系舟時,一人已衝著她忙碌的身影扯嗓大嚷——
「平姊、平姊!你回來了,太好了太好了!不、不,不好了不好了,出事了!他們來了,爹接下他們的拜拈,把人請進館內了!」
她站直身子,甫回首,就見師弟杜旭堂俊朗面容急得透紅,奔到她面前搔頭抓耳,嘴裡的話一波波的,沒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