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之所以在這兒,還不是為了……為了。
不知為何,這讓她突生一股倔強勁兒,臉蛋脹紅、鼻息略濃,更不願在此際對他坦白一切了。是不願說,亦是說不出。
「三爺的話,奴婢不明白。」費勁隱忍。
他哼笑了聲,像被她逗笑。
「怎不明白了?就如昨晚宴席之上,你奮勇替我擋掉炮竹,卻任甜湯澆淋我一身,這手法確實出其不意,頗教我心軟又覺好笑。露姊兒,我可是等著大開眼界,你莫說沒招了。」
不氣不氣,不跟年紀小的置氣,但不氣都……都難了!
陸世平氣到想攥緊手,十指陡握又痛得驟然放開,氣到都忘記手傷。
「三爺要想大開眼界,也得等目力恢復了,盲著能拿什麼開眼界?」
她被激得有些口不擇言。
然而話一出,見他面色陡沉、薄唇繃抿,她一顆心似遭重掐!
明明欺負人的是他,她竟心疼起他?
活該她雙手遭火灼、活該她受嘲弄、被欺負,她這性子,怎就不知長進?
兩人之間如繃緊的弦,她深吸口氣,悶悶又道:「奴婢說話不經大腦,讓三爺不痛快了,奴婢認罰,全憑三爺處置。但奴婢進『鳳寶莊』做事,簽下三年契,確實是想有個小地方能暫且安身,靠雙手幹活填飽肚皮,或者也攬些小錢,便是……如此而已。跟什麼『錦塵社』,什麼『明樁』、『暗樁』的,半點扯不上千系,這一點還望三爺明察秋毫。至於爺的雙眼,奴婢是真心期盼您能早一日重見光明。」
她說完微喘,喉嚨不禁嚥了咽。
他臉色很快便平復,然眉宇間卻覆上一抹深思。
對於她所說的,他不予置評,卻問:「為何至今還未婚配?」
突如其來一問,問得陸世平表情發怔,眨眨眸,雙腮刷紅。
苗沃萌又道:「姑娘家二十有五,不思嫁人卻入府為奴為婢,這祥的人所為何事?所貪何物?露姊兒不覺古怪?」
他既知她的年紀,該也探聽了她的長相,一時間,她心跳飛疾,弄不明白他究竟覺察了多少?
「回三爺,奴婢不覺古怪。」避重就輕,答得理直氣壯。
「哼!」
「三爺……」
「出去。」淡淡一聲,隱隱威嚴。
看來是暫且放過她了。陸世平沒再留連,立即起身。
即便他雙目不能視物,她仍恭恭敬敬地福了身,做足奴婢該有的禮數,這才退到門邊,用單邊的巧肩頂開門扉,跨出。
上了廊橋,池中冬陽投灑,水光瀲濫,她忽而微陷恍惚。
入府為奴為婢,所為何事?所貪何物?
今走至此,她竟生迷惘,覺得是自己將事弄擰了。若他仍舊疑她、防她,最終將她掃地出門,她下一步又該怎麼做?
明明沒有依戀,這本非她安身立命之地,但一想到或者要被驅逐,心真的作痛起來。而對於苗三爺,她也絕對無依且無戀, 只是牽掛他那一年在師父手中落下的傷,然面對他的惡意試探、淺笑嘲弄、凝玉般的俊龐和生寒的幽瞳,她竟覺委屈、難受,覺得喉兒堵堵的,眼裡酸酸的。
笨蛋……
瞧她把自個兒推到什麼境地去?
說是無依無戀,自三年前湖上聽『洑洄』、與他見過,何寸不是將他琢磨於腦中、藏在心裡?
被誰欺負了,也不會氣到哭,偏就是他下的手,把她心裡那個玉般溫潤的俊影毀得真徹底,才知一直抱著那樣的夢,想親近,再去親近,只是近君情怯,始終只敢隔著距離想望……
笨蛋,笨蛋……
手上敷著藥,只好聳高肩、歪著臉,將偷哭的眼淚挲落在領子和肩頭上。
她卻不知,正廳裡的男子一直在聽她的腳步聲。
她突然立在廊橋上不動,站了好半響,他眉心生巒,凝神也聽了好半響。
直到她再次拾步而去,再也捕捉不到聲響,他才起身走向圈椅邊的茶几。
長指撫過幾上那方焦木,回想她今日之種種。
看不見她的模樣,然她的嗓音甚是特別,不若姑娘家輕細,卻是低幽沙啞。
不難聽。
只是當她努力說出一長串話,且越說越急時,聲音彷彿刮疼喉嚨,能感覺出她每個字儘是賣力吐出。
她那喉嗓是天生如此?抑或受了傷?
「爺……」
門邊有了動靜,是他的兩個小竹僮,該是見人離去了,想他事已談完,便連忙過來伺候。
「去煮壺茶過來。」他淡聲道。
「是。」佟子應聲,邁開壯壯短腿跑掉。
小夏靜靜跨進門內,等著主子吩咐其它。
苗三爺此時卻問:「她適才站住不動,幹什麼了?」
小夏機伶地轉轉眼珠子,一下子已明白爺口中問的是誰,老實便答:「爺,露姊兒八成手疼得難受,站在廊橋上掉眼淚……咱們是怕她不好意思,也就沒過去安慰人。她偷偷哭,哭完就走了,沒幹什麼啊!」
玉面微沉,眉峰又糾。
苗三爺撫著焦木的手緩緩收緊,瞧不出是怒、是厭、是憎、是煩。
哭什麼哭?
誰讓她不老實?
他就仗著主子身份欺負她,如何?
第5章(1)
七日後,陸世平雙手灼傷處已開始脫皮。
新生的肌膚偏白,在她那雙淡麥色的手上形成一點點、一塊塊的圖樣。
乍見下很是怪異,但重要的是,她凡事又能自理,碰了水、取物握物,新膚儘管敏感些,卻不再一觸就作疼。
能痊癒得如此之快,小竹僮們功不可沒。
受傷那天被帶去『鳳鳴北院』敷藥後,接連幾日,小夏和佟子總輪流送藥過來,還替她敷上,用的就是那扁長紫匣裡的藥膏。
她心裡自是清楚,倘若不是苗三爺允可,兩竹僮怎敢如此為之。
但那匣裡的藥膏當真奇效,入膚清涼,疼痛大減,再加上方總管真請來大夫將她望聞問切了一番,她受的是外傷,大夫臨走前卻還是開了張溫補祛毒的藥方,這些天她便外敷內服地小養了下,終於無礙。
就僅是……沒搞懂苗三爺作何打算?
或者他要刁難她、責她、罰她,還得顧及自個兒的「仁名」,因此尚未想好如何對付她吧?
只是他捨得將那麼好的藥供她一用再用,倒讓她心裡沒個準兒。
跟兩個小竹僮拐彎抹角地探問,問不出個所以然,僅聽小夏聳聳肩道——
「三爺八成知你痛到直掉淚,想想也可憐,所以才遣咱們天天送藥來啊!」
她又沒痛到直掉淚!
小夏戳她底細——
「哪沒有?露姊兒那天走出北院正廳,站在廊橋上還哭呢!咱瞧見,佟子也瞧見了,後來三爺問你杵在那兒幹什麼?咱就答,你偷抹眼淚哩!」
她、她又不是為了手傷抹眼淚的!
她是因為……因為……
越想,益發感到羞慚。
她癡迷於一道孤雅身影,日復一日將太多想像灌注,而後夢醒,就僅是夢醒罷了,卻也逼得她淚漣漣,心像開了一個大洞。然而她穩心再想,便也寧定神思了。
她就做到無愧於心,把該還的還清,自能放下牽掛,再不縈懷。
若然……若然到了那時,還對他留有不該有的想望,那是「餘毒未清」,她走開,不再見他,從此命中無他,「毒素」自會慢慢排出,慢慢地滅了那種魔魘般的癡迷。
灼傷大好的這一天,她便堅持回灶房做事,連大廚、盧婆子輪流勸了幾次,她揚臉就笑,直說自個兒無礙了,總不能白吃東家米飯,剛巧兩竹僮過來為主子煎藥、燒水、煮茶,她再次湊上去攬事,把要送去『鳳鳴北院』的藥給包辦了,守在小火爐前仔細煎熬藥汁。
給苗三爺固元守本的藥甫煎好,才盛入白瓷碗裡,太老太爺的『松柏長青院』竟遣了人來喚她過去。
被老人家遣來喚她的婢子急出一臉薄汗,話也沒說清楚,拽著她衣袖就跑。
正是如此,即便她不去親近,太老太爺仍可這般毫不講理地「強劫」她過去,而苗三爺卻還嘲弄她手段高明,哄得老人家開心。
百口莫辯啊,一想就覺得心裡泛酸、喉頭沒用地發堵。
他瞧不起她。
……那就瞧不起吧,她問心無愧便好。
來到『松柏長青院』,踏進裡邊的『蒼松堂』,又見太老太爺抱著寶貝七巧盒,愁得淚水都溢滿眼眶。
原來盒子又出事。
她仔細端倪後,有些頭疼了。
這次狀況不太妙,全因老人家一個手滑,七巧盒墜地,盒的外觀僅擦落一小片朱漆,還算容易修補,但裡頭一個小木榫摔壞了,得重做一個,再安置進去,確實得花些心神。
「怎麼祥、怎麼祥?露姊兒,你說啊,能修是不是?你能修好的是不是?」
被太老太爺一把揪緊胳臂,既搖又晃,陸世平覺得被揪住的地方有些痛,卻不掙脫亦未喊疼,只無奈道:「修是修得好,可……可我半件工具也沒。」
太老太爺一聽,老眼瞬時發亮,直嚷道:「你說你說啊,要啥工具咱都變出來給你!只要修得好,大聖爺的金箍棒都能搶來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