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議室有一排景觀窗恰好面對一座大型綠化公園,公司老股東張喜仁獨自憑窗遠眺,聽聞步伐聲靠近,頭也不回地指著窗外道:「當年你父親買下這棟樓是明智的,先不說漲了三翻的市價,單單這個景觀就值得,你父親的眼光沒話說。」
他跟著並肩站著。公園造景十分成功,花草樹群隨著四季的變遷展現不同的色彩形貌。他點頭認同,一面先發制人,「張先生,您會繼續支持我保有經營權吧?」
張喜仁拿下煙斗,訝異地注視他。「你非得這麼硬碰硬不可嗎?你該知道,除非你增加持股,否則勝算太低。」
「您也知道我的資本都押在新投資上了,暫時無法提高持股。偉利趁公司股價低迷時大量搜購股票成為大股東,不表示他們就有經營能力,我不能同意這種粗糙的奪權方法。」話說得全無保留,顯見他保位的決心。
張喜仁略沉吟,語重心長道:「今年董監事改選,公司能拿到幾席還是未知數,大股東要求董監事席次過半,否則撤換董事長,你不可能不讓步的,這次他們來勢洶洶,和新的投資績效不如預期有關。股東嘛,總是追求最大利益,誰能讓公司股價上揚,誰就能穩坐董座,若說奪權就太情緒化了。」
他抬起下巴,直視張喜仁,目光炯炯,毫不示弱。「張先生對我沒信心,但我對新產品的未來絕對看好,現在是過渡時期,大家該給我一段時間證明,而非全然以帳面數字做決策,目光如此短淺豈有競爭力可言!」
「懷君,這話太超過了。年輕人要有雅量承認錯誤。如果兩個月後,凌群的董監席次失守,股東關係不良絕對是你背後最大的致命傷,你不可不慎!」張喜仁態度轉為嚴厲,世交長輩的慈藹消失。
「凌群是我父親一手創設的事業,我不會輕易拱手讓人。偉利想趁人之危入主凌群,算盤打得太精,沒那麼簡單。」口吻仍強硬,微笑繼續掛在臉上。
「凌群是上市公司,不是家族事業,就算你父親在世,也不能違反規定,漠視股東權益。」煙斗當空一揮,別開目光。張喜仁不是不知道,景懷君背負太多外界評價,職掌公司三年,公司盛極而衰,壓力之大,可想而知,但若任憑他三思孤行,損失最巨的將是他們這些大股東。
「我明白了。」不必細問,股東們排除他所召開的會議結論昭然成形,他恐怕失去了半數奧援,一旦證實了這一點,懸宕的心沉澱了,該專心放手—搏了。「那麼,就各自努力吧!」
氣氛已然降至冰點。他向張喜仁頷首後,挺直背脊走出會議室,往辦公室邁進。半途中,李秘書如一顆球般無聲無息飄過來,遞給他一張卡片,他淡淡—掃,眉心高攏。
嗨!回來這個城市,思念紐約那場寂靜的雪嗎?我想是不會的,沒有任何人圍繞的你,你的微笑恐怕更吝於送出了,因為沒有必要啊!沒有必要的事,你是絕對不做的。在那棟灰藍色的屋子裡,你可以做真正的自己了,但,你其實並不想要這樣的自己,因為獨處的你,並不真的快樂。努力證明你可以做到你想做的事,已經成了大部份的你,休假,只會讓你無趣的生命更漫長。
最後一個「長」字,右側一撇尾端特別的勾勒,像是忍不住的諷笑,整篇字跡比上次飛揚有力,他幾乎可以聽到書寫者的開懷笑聲了。
才不過隔了一個星朝吧?卡片又來了!
「景先生,您上次吩咐得讓您過目——」
「我記得。」不僅是毫不保留的譏誚,還有仿似對他私人生活的某種瞭解,已滲透了他可容忍的界線。
「花店老闆說,盆花在店裡做好後逐一運送,並沒有過陌生人的手;送貨司機也寫不出這樣的文字。花店做我們公司生意很久了,不會故意犯這種錯誤。」李秘書十分小心地解釋初步調查的結果。不解的是,卡片其實可以直接丟棄,何必費神過目?以景懷君既言既行的行事作風,不滿意的大有人在,若私下的小動作都得理會,偌大的公司可以不必運作了。
「有誰知道我到紐約去了?」
「一些老幹部。」李秘書答,「不過都是景老先生提拔的,可能性不大。」
他點點頭。「靜觀其變吧!還有很多事要做呢。」
「景先生……」跨進那道門前,李秘書面有難色地叫住他,兩隻肥掌互搓了半天。
「李秘書,你跟我這麼久了,知道我的習慣,吞吞吐吐是做什麼!」他快快不樂地責備。
「是方小姐,」探頭看了一眼四周,確定隔牆無耳,才用低到不能再低的嗓音報告,「她寫了封電郵來,她堅決要求……」真難啟齒啊!
「要賣房子?不必再談。」微微加重語氣,並非動怒,而是感到女人真麻煩,層出不窮的麻煩。
「不是房子,是——她要求離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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坦白說,李秘書對方菲的瞭解不會比景先生多多少。三年多以前,景先生的身份證上莫名多了一個默默無聞的配偶名,他就被賦予一個不能公開的任務——負責和方菲見面以及解決她生活上的大小瑣事。對外,一般人多半都知道景先生有一個客居國外的低調妻子;對內,景先生從不談論私事。
他可不是那麼熱衷這項差事,無論他做得多麼細心妥善,一對上那雙森幽大眼,就渾身不對勁,一顆久經俗事的心莫名的愧疚起來,之後總有好幾天看冷淡妻子的景先生不順眼。方菲的待遇連情婦都談不上,據他所知,景先生三年來未見過他名義上的妻子,這和逃避扯不上關係,景先生根本是連想也沒想過這回事。妙的是,方菲乖巧知趣,從不做多餘要求,彼此彷彿是稱職的合夥人,以約定的模式相安無事了三年。李秘書閒來無事時,曾天馬行空的猜測過,這對夫妻的結合會不會和某種不可告人的利益輸送有關?直到最近,方菲的求見次數才多了起來,而且,一次比一次具爆炸性,他才確定自己多心了,方菲根本是個仰人鼻息的小媳婦。
不過薑是老的辣,景先生完全不被恫嚇,差遣他代表談這件事。有時候想想,他這個手下被同事感覺「娘」不是沒道理的,一天到晚像個奶媽似的照管人家的家務事,怎麼雄風得起來?
「這個,這個……方小姐,有話好好說,所謂一夜夫妻百日恩,何必為了一點小事就扯到離婚這檔子事,雖然……雖然您和景先生算不上甜甜蜜蜜,但起碼,這幾年他都有盡到照顧您的責任,對吧?」這番話挺昧良心的,但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就當演戲也要演完。
在會議室久候的方菲回過頭,穿件白色薄毛衣的身形仍顯得纖瘦,牛仔褲緊裹的雙腿一眼即知只能穿上最小的尺寸,她拉開活動椅,把隨身攜帶的筆記型電腦取出放在會議桌上,快速敲下幾行字,再請他過目。
「李秘書,你棄錯了,我們連一夜也稱不上!」
「款……這個嘛……」這就不是他管得著的地方了。
「我並不需要他照顧,我有工作。」很確切的表態。
「這是當然,這是當然,但做丈夫的照顧妻子也是天經地義的事,對吧?」
方菲無奈地看住他,繼續輸入,「我們形同陌生人,離婚也只是形式,對景先生並無影響。」
「這就難說了,照顧您是他的承諾,沒有強大的理由,景先生不會答應的。」他私下瞭解,有個形式上的婚姻,在社交場合替景先生擋去不少麻煩。景先生性向並不特殊,純粹是對你進我退的愛情遊戲毫無興趣,一旦有人存心試探,婚姻是最佳擋箭牌。
「承諾需要雙方的認同,可惜我並不認同。李秘書,我再強調一次,我要離婚,請勿再說服我。」她堅定地注視他。
「方小姐,恕我冒昧問您,您是否另有喜歡的人了?」女人多半為了愛情結婚,也為了愛情離婚。
她做出受不了的昏倒狀。「我運氣沒這麼好。」她指指自己的喉嚨。
他忽然感到失言,急忙轉個話鋒,「我們開門見山吧!您到底想要什麼?」
她半垂長睫,猶豫了幾秒,毅然寫上,「我要瞻養費。」
他呆住。搞了半天,她是換個方法搞錢啊!她對基金會可真是鞠躬盡瘁啊!那位童女士到底在她身上施了什麼法術了?
他尷尬地清清喉嚨道:「方小姐,只要景先生不同意,又沒什麼不得已的原因,法律上是離不了婚的。」
她瞠目而視,顯然沒想過有此一條。低下頭,撫額沉思良久,再抬起頭,大眼晶亮,笑著按鍵,「如果是因為景先生單方面的過失呢?就有可能成立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