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到沙發旁,蹲了下來,從一堆堆印刷精美的兒童繪本裡隨手挑了一本翻閱,每一本都是他請李秘書花了功夫搜羅來的,全都是她歷年來付梓的畫作,他想從這些可愛的插畫裡認識她。以往他從未能從工作中完整抽離去關切她,好好問一問她各式各樣的問題,她的過去、她的喜好、她的夢想……都太遲了!
他慢慢直起膝蓋,環顧空蕩無聲的每個角落,她行走跑跳的婷裊身影歷歷在目,他扯除了領帶,抑制日久的激憤終於傾巢而出,他握著拳,仰頭對著屋宇吶喊——「是不是只要說我愛你你就會回來?再讓我看你一眼看你一眼——」
層層疊疊的回音在空中起伏震盪,可惜全都不是答案。
☆☆☆☆☆☆☆☆☆☆ ☆☆☆☆☆☆☆☆☆☆
紐約州,克裡夫鎮。
飄雪了,在他預期之外,他以為會延至下周,這世界的天候再也說不准了。
租來的休旅車暖氣出了問題,他始終感到寒氣與他為伍,一件輕便的羽絨衣抵擋不了趁隙而入的冷流,無法再開下去了,他得讓體內凝滯的血液活絡起來。
前方最閃亮的招牌就是克裡夫小鎮上新開張的購物超市,睽違了一年的小鎮,似乎更熱鬧了些。他原本想飛車略過這個小鎮,直接到父親的摯交李士凡宅邸的,這次拜訪沒什麼特殊的理由,他對單獨到陌生地旅行興趣缺缺,只是需要離開原有的生活透一口氣,景恆毅生前置下的宅子在同一州,算是順路造訪故人。
不得不停下來喝些熱飲,他繞過了舊有那家出過劫案的超市,拐個彎到下一條路口的新超市,不為了嘗鮮,是不願在寒冷的此刻上舊地勾動舊事。
新超市的確大,吸引了鄰鎮不少客源,光潔刷亮的地板和豐富多彩的貨品相映成輝,沒有需求,他不會停步閒逛每一區的小走道,眺望一番指示招牌後,便直接走到熟食區裡的小吧買杯熱咖啡。
裝杯後原想外帶上車,左邊一排釘靠在落地玻璃窗的簡易長條桌台吸引了他的注意,他靠過去,隔著玻璃窗觀看外面的雪景。傍晚七點多,街燈俱亮,輕若細羽的雪片慢慢鋪設白色街道,路上人車不斷,週末的歡樂情緒蘊藏在輕快的談笑和步伐裡。他聚精會神凝望著,驀地湧起一股小小的愉悅,想像中,有人也會和他一樣,對這場初雪投以欣悅的注目,甚至趴在窗前目不轉睛,再雀躍地邀他同賞小鎮冬日的一天——
小吧又多了幾個買熱飲的顧客,他轉身起意離去,卻聽到罕有的中文口音在背後響起,屬於年輕男性的高揚嗓音——
「喝杯熱可可吧!不喜歡?咖啡?不可以,昨天才破例讓你喝了一杯,就可可好了,不然只有熱牛奶嘍——」
像是在自問自答,也像在進行手機通話,他不習慣冒昧地層現好奇心,從玻璃映照的依稀影相中找尋說話中的東方男性。
男子側靠著吧檯,身影修長挺直,穿得不多,運動夾克繞了條圍巾就是上身的僅有衣物;依偎在男子臂膀的女子同樣是東方人,和男子高大的身形相比顯得嬌弱許多,女子穿得較多,毛線帽下是男性般的削薄短髮,身著白色長擺羽絨大衣,女子還戴了手套、絨毛耳罩,加了條鵝黃色圍巾,遮蔽下半臉。
「到那邊坐一坐,我去買些菜,別亂跑,馬上回來喔!」男子細心叮囑,語氣極盡呵護。女子接過熱飲,乖順地頷首。
他會心一笑,正想結束觀看,女子卻踱步走來,與他擦肩而過,在長條桌旁坐了下來,只喝了一小口熱可可,就把它擺在桌上,引頸看著外面漸人佳境的雪景。
這個小動作使他停住邁開的腳步,試圖從玻璃反射中看清女子的容貌,但女子忽然低下頭,從隨身背袋裡拿出十寸多的素描本子和一枝鉛筆,開始畫起入眼所見。
他微愕,深知沒可能,還是駐足在女子背後佯裝不經意地探看。
女子畫得熟極而快,沒多久功夫街景的輪廓已大致浮現,她十分專心,大概覺得圍巾礙事,隨手一拉便將圍巾擺在旁邊座位上。
他想再向前多靠近一點,怕女子察覺,又止步不前。
輪廓畫完再描繪細部,需要細緻的筆觸,厚暖的手套形成了不便,她隨之除去右手套,丟在圍巾之上。
他移動位置,想端詳女子的手指,她忽又停筆,縮手撐住下巴思索,仍然戴著手套的左手則往前摸索,可能想再喝一口熱可可,但心不在焉沒瞄好距離,指尖觸及杯身,整杯碰倒在狹窄的桌面上,杯蓋脫落,可可熱燙的汁液迅速淌出,大量滴落腿面,女子只顧護住素描本,來不及抽身,他反射性衝過去拉開她,順手在吧檯抓了一疊面紙,覆蓋在她燙著的大腿上。她沒有呼痛,也沒有驚喊,壓緊腿上的面紙後,抬起頭以手勢向他道謝,他擠出客氣的微笑俯看她,與那張臉正面相逢,女子原本尷尬感激的表情在望見好心人的長相時瞬時消散,深幽的大眼眨也不眨,在他的五官問到處游移,像是處在極大的困惑中。
他凍結了快要出口的寒暄語,熱氣一秒內湧上眼眶,一把抓住女子沒有戴手套的右手,熟悉的觸感重回空虛日久的掌心,他低喚了一聲:「方菲——」
所有的祈禱在這一刻應驗,他欣喜若狂,張臂就要攬住她;她相反地面露驚恐,往後躍開讓他撲空,疾奔而逃。他楞了愣,確信沒有看錯人,啟步直追。
白色的身影在貨架通道間游竄,左拐右彎,不曾歇腳,她一面倉皇地張望男伴的蹤影,不時撞上多部橫亙在走道的推車,引起不少側目,他在後方脫口道:「小心一點——」
追逐太危險,他快速繞向另一頭,準備迎面攔阻她,果然她沒想到這一招,在轉彎處讓他伸手一勾,勾進懷裡,一被抱實,她掙扎推打,不肯就範,不知情的旁人驚異不解,相繼問道:「沒事吧?在吵架嗎?」
他回以無奈的歉語:「不好意思,我太太在鬧脾氣。」
為免沒完沒了的推拉,他心一橫,右臂挾住她腰身,左手制住她亂揮的手腕,朝出口方向拖行。她用腳跟的摩擦力抵在地板,令他移動得相當費力,他不禁激動質問:「這是為什麼?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到底是為什麼?你就不能——」
「放開我姊姊!」
肩頭被有力的掣住,他不得不回頭,旋即一怔,他遇上了一雙和方菲一模一樣的的黑眼睛。
☆☆☆☆☆☆☆☆☆☆ ☆☆☆☆☆☆☆☆☆☆
他很少有等待的經驗,掌管公司後更是如此,他多半讓別人等待,也早已習以為常。
現在,他算過了,從坐下的第一秒起,他等待了三個小時又二十三分鐘,卻甘之如飴,絲毫沒有不耐煩或一丁點火氣,微微的不安是有的,這很正常,當他對一件事的結果沒有超過七成把握,卻又不能放手,不安便會佔據整個思緒。
五分鐘後,那道緊掩的白門終於有了動靜,他立刻站起來,迎視走向他的年輕男子。
「姊姊不肯見你。」方宇垂眼,顯得很為難。「她希望你回去,不必等她,她在這裡靜養很好。」
「方宇,我是她丈夫,不是外人,為什麼要拒絕我?」不安化為激動,聲量就大了些,方宇不知所措地歎口氣。
「對不起,姊夫,當初騙了你。姊姊一再堅持,如果她的病情一旦惡化,她想在親人身邊靜靜過去,不想被干擾,」
「……親人?那麼我是什麼?」他壓抑地問。
方宇緘默,清秀的臉孔頓時罩上憂傷、不捨和迷惑,苦思良久,才決定啟口,「姊姊說,她什麼都不能給你,她只能留給你最好的回憶。她說你以往說得對,人不必有太多承諾和誓言,我們都不能預知下一秒會發生什麼,就算愛情能到天荒地老,命運卻不見得允許彼此相隨到白頭,誓言只會加深遺憾,留下痛苦。她還說,你沒對她承諾過什麼,所以不欠她什麼,她擁有過的已足夠,而她——就算沒有這場病,也不是個稱職的妻子。她一向不能為你做什麼,甚至留下一男半女,不過,幸好沒有孩子,這一段婚姻,不會留下太多痕跡,你還是可以回復以前的日子,相信不會太難才是,她說——」吞了吞口裡的苦澀,方宇看著他,「請讓她選擇愛你的方式,她希望你記憶裡的她,是健康時的她,不是病榻上的她。」
這一番字字柔情萬千的表白,像一把把利刀直刺他的心,他眨了眨眼皮,眨掉過多的水氣,他淺淺一笑,對方宇道:「她是這麼說的麼?請老實告訴我,她現在的病況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