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雁青優雅地落坐,望向餐廳對面的椰林和花園,細聲細氣說話:「這麼急著找我,是因為方菲嗎?」
逼視良久,他暗沉的臉鬆動了—點。「是。」
方雁青調回目光,神情溫婉。「你和恆毅一點都不一樣。」
他怒目而視,隱忍道:「我不想談他。」
她垂首看著纖纖指尖一會,輕笑,「你想談方菲嗎?我不知你想談什麼,方菲做什麼都是為了你,她遠道而來就是想給你一個安心的理由,你不該因此而責怪她——」
「我說了我不想談這些。告訴我方菲在哪裡?」
她一臉錯愕和困惑。「你是來要人的?方菲一個多月前就回去了不是嗎?」
他重拍一下桌面,怒不可遏。「這事非同小可,你別和她同聲同氣,她生了病,我得帶她回去,不能錯過治療時機,快說她在哪裡!」
她吃驚得合不攏嘴,呆怔了許久,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握著水杯的手抖抖簌簌。「不……不會吧?完全看不出來啊!不會的……」低低飲泣起來。
「她沒來找你?」又一個意外!
她搖搖頭,泣不成聲。「我不可能收留她的,范先生會怎麼想?」
「你發誓?」他咆哮,顧不得禮數。
她還是搖頭。「你既不相信誓言,又何必讓我發誓?你沒能看好她,憑什麼跟我要人?她是你的責任,不是我的,她這一生——」話狠狠哽住。
強大的挫敗再次席捲他微弱的信心,他在瞬間下了離開的決定,多待一秒都嫌久。
他步伐不穩地快速走向出口,按住門把,想起了方菲未能開口說出來的事,停了幾秒,又緩緩走回來,面對她,姿態溫和許多,平靜地啟口:「我想知道,當年您和我父親是怎麼回事。」
她抬起濡濕的眼,幽長地歎息,「方菲什麼都沒說?這又是為什麼?」
「是我不對。」他坦誠。
她低頭良久,再望向花園,語氣含著淒怨,「懷君,很多事是無法清楚論出對錯的。當年我父親要我嫁給別人,不是因為看不起恆毅,而是方家的財務出了問題,那是難以想像的龐大數字,我曾經努力爭取過,說服恆毅和我一起遠走,到最後關頭,他退怯了,沒有赴約,他始終放不下他的母親和手足,景家全都指望他,我還能說什麼?我走入了那段有目的的婚姻,方家家業保住了,我的人生也終結了;我因為前夫的放蕩而染了病,一生再也不能懷上孩子,因為不堪暴力相向而身心俱碎。多年後恆毅再找上我,我如何再面對過去、面對他?我再也回不到過去了。拒絕他,是希望他重新開始,再尋良緣,有正常的家庭、有可愛的孩子,這些我都不能給他。范先生是再娶,有子有女,不在乎我的缺憾,我渴求的是平靜的下半生,恆毅的愛,早已不敢奢望。有些事,錯過了,就再也不能從頭選擇了,我感謝他為方菲姊弟所做的一切。懷君,我們付出了很大的代價,為的都是別人,你和方菲不同,無論她的病能不能痊癒,請好好待她,請你……」她摀住口,拿起皮包就要離開。
「對不起!」他按住她的手。「對不起,雁青阿姨。」
瞭解的善意在對望的淚光裡交會,他站起身,擁住了牽繫他和方菲命運的女人。
第十章
秋天了,園景又是一番不同風貌,隨季節而展辦的艷黃花朵在涼風裡交錯搖曳。他仔細俯看花的紋理和枝葉,叫不出它的正確名字,本想一笑置之,想起了那雙從沒在心頭抹滅的眼睛,他向前走了幾步,對前方彎腰忙著裁花的男人問道:「這花的名字是什麼?」
男人回頭看了他一眼,揚起濃眉,「金葉黃槐,是如意告訴我的,怎麼突然有興趣了?」
他但笑不語,溫和許多的眼神掠過掩不住的惆悵。
「還是找不到方菲?」
他接過方斐然手裡的花籃,淡淡地說:「帶我去看她的畫,我從沒見過成品。」
方斐然笑著頷首,率先走在前頭。「告訴她弟弟了嗎?」
他搖頭否認。如何開口?我弄丟了你親愛的姊姊,我甚至不知她落腳何處,是否別來無恙。我是個失敗的丈夫,請原諒我——
他說不出口,只能粉飾太平,謊稱方菲到外地度假去了。
「左轉,辦公室在這邊。」被引領在廊下行走,左轉一間半掩的房間就是餐廳的辦公室了,他仰首張望,右斜方牆上人眼的一幅水彩畫就是方菲的畫作。
他瞬也不瞬盯著,眼眶逐漸潮濕。「能不能告訴我,為什麼特別對方菲好?」
方斐然並肩站在他身邊,挑了挑眉,「任何和你在一起的女人,都不會太好過,方菲是好女孩,誰都看得出來,對她好一點並不為過。」
他勾唇哂笑,「多謝指教,你倒是很清楚。」
「你總是以為,從你眼裡看出去的才是正確的,有能力管理一間冷冰冰的上市公司不表示懂得人生的一切,如果我是方菲,我也會離你離得遠遠的。」
「對不起,請再說一遍!」為何這話和方菲說的如出一轍?
「不是嗎?你大概沒說過你愛她吧?也不會對她承諾什麼吧?自由心證的事,你應該沒什麼興趣做才對。說你不浪漫嗎?我不這麼認為,你不過是不想讓自己損失罷了,付出就有可能受傷害,或得不到回報,計算報酬率這麼熟練的你,當然也不會讓自己有機會在愛情裡受傷害,所以你寧可控制自己的感覺,你說,方菲會好過到哪裡去?我不是在對她好,我是同情她,竟遇上了你,所以有機會,我和如意都很願意為她多做一些。景先生,你瞭解方菲嗎?你看過她畫的每一張畫嗎?你知道她最渴望的是什麼嗎?如果沒有,又何必奢求在她生命最後一刻,看著她離開?」
他靜靜聆聽,無意出言反駁。再說,乾澀的喉頭可能令他辭不達意,且方斐然這一番話,使他再度回想起之前童絹對他說過的話——
……你知道她怕黑,卻總讓她一個人晚上守在大屋,不願讓幫傭在家陪她過夜;你知道她想聽你說愛她,卻從不肯開口;她想要有孩子,你也不答應。你為的都是自己,也許不和你相愛,她到現在還活得好好的……
心不禁在悸動,他勉強停止追溯,指著畫道:「畫可以給我嗎?」
「這一幅如意很喜歡,還有其它的——」
「我只要這一幅,請方太太割愛。」那一片似錦玫瑰園,他在裡面吻了方菲。
「公司最近狀況如何?」方斐然邊拿下那幅畫邊問。
「不過是一間冷冰冰的公司,還能有多大變化?」他自嘲著,把畫拎在手上,「謝謝你。」轉頭直接走出辦公室。
方斐然目視他的背影。這男人沒變得多有禮貌,言談間頤指氣使的習慣仍在,只是一旦筆直看進男人的眼裡,就能看見底層最逼真的一面——男人再也不一樣了,而這不一樣的代價,竟是永久的離別換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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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子快接近住處那條街了,王明瑤心跳愈來愈快,盤算愈來愈難下決定,她索性望向車窗,瞥見他的側臉會讓她鼓不起勇氣,她只要開口就好,簡單一句就夠,比面對客戶時展現口若懸河的功夫還簡單,只要一句,她反覆在心裡默念——
「是這一條巷子嗎?」
普通的詢問競令她嚇了一跳,她及時回神,忙答:「對!第二棟樓就是。」
車子穩妥地停在公寓大門正前方,他按開門鎖,禮貌地向她道別:「早點休息吧!這件案子讓你辛苦了,星期五見!」
解開安全帶,慢吞吞推開車門,右腳跨出車外,暫停了動作,她抱緊公文匣,咬咬牙,終於進出了演練了無數次的台詞,「如果你還不累,想不想上去喝杯咖啡?」
多麼尷尬的安靜!她卻不敢再開第二次口,也不敢觀看他的表情;多麼艱難的一門學問,她永遠捉摸不清正確的表白時機。在一個男人失去妻子半年後,心房有沒有足夠空間容納一份新的感情?
他突然微笑,拍拍她的肩道:「你忘記了?我已經結婚了,如果讓方菲知道我到女同事家喝咖啡,一定不會開心的。謝謝你的好意,王律師。」
他在她下車那一秒,目睹了她錯愕又失望的神色,加足了馬力駛離這條靜巷。
今天司機請假,少了談話對象,回家的路途異常漫長,他只好開得更快,預期將接到五張超速罰單,數不勝數,最後他放棄了計算,但求縮短無邊寂寥的路程,直抵大屋。
回到家,他學起方菲,點亮每一盞燈,充足的光線可以將一部份蕭素驅趕。這屋子的確太大了,或許他該搬家才對,搬到市區的景怡苑去,那是方菲名下唯一的財產;她把股票全轉給他了,獨獨忘了這層單位,這項決定應該會讓她很高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