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嗎?他……他知道啊。
因為……爸爸媽媽去世的時候,他也很傷心很傷心。
但是,他為什麼沒有哭?他自問著。
雨水打得他好冷,彷彿連腦袋也顫抖了起來般。
就算爺爺再怎麼嚴格,也不會因為他在喪禮上哭泣而責罵他。那個時候,參加喪禮的人都用憐憫的眼神看著他,小聲地討論著,以為他是因不瞭解死亡的意義才沒有哭。
他知道自己再也見不到爸爸媽媽:永遠見不到了。他為什麼沒有哭?
「——啊。」
一聲驚呼讓他彷彿從深海裡醒過來,吵雜的驟雨聲、冰冷的身體將他猛然拉回現實。他看到端木麗好像就要滑下去了,整個人成大字貼伏在巖山邊緣;他趕緊爬上前,正要碰到她的手時,她又滑下去了一些,他趕緊撲過去抓住她的手腕,但自己也有半截身體在外面了。
結果兩個人一起一點一點地逐漸往下滑動,藍禮央死命挺住。
低頭看見女孩想要強忍卻又不小心透露出恐懼的臉孔,他用盡全身力量牢牢地抓著她不放。
有誰?誰快來幫忙?想要喊,卻怕一開口力氣就會跑到。他緊緊閉上眼睛。
雨聲好吵。在被告知爸爸和媽媽發生意外的那天,好像也是下雨的天氣。爺爺帶他到醫院時,他坐在走廊的椅子上,一直看著地板。
不要死。
他拼了命的在心裡喊著那三個字。在走出醫院的時候,在看到家裡擺著牌位的時候,在他拿著香對著照片拜拜的時候,在喪禮已經結束了好久、而他甚至已搬到這個地方的時候,他一直都沒有停止過用力呼喊那三個字。
但是,爸爸媽媽是真的死了。
真的死了。不在他身邊。永遠不會在他面前出現了。
好像有什麼被埋得很深很深的東西被挖了開來,藍禮央的淚水奪眶而出。
「禮……你在哭嗎?是我害的嗎?對不起。」
以為是自己害的,女孩道著歉。聽到她的話,藍禮央才感覺到自己臉上除了冰冷的雨水外,還混雜其它溫熱液體。身體又開始往下滑了,他低喘著對端木麗道:「要掉下去了。」
「哇!」
話才一說完,兩人就像坐溜滑梯般順著巖山的斜度,速度飛快地一路跌滑進造景的水池裡。
「啪沙」一聲濺起大量水花。水池並沒有想像中的深,一觸到底,手牽手的兩人立即拉著對方撐地一起站了起來。
「咳咳咳、咳——」
雖然水深只及腰部,不過這樣掉進去當然還是嗆了好幾口水。
兩人面對面站著,因為害怕而始終緊握著彼此的手,不知是由於恐懼還是寒冷,身體都抖得不停。
「嗚、嗚……」女孩低垂著頭,肩膀顫抖,哽咽幾聲,而後,昂首對天空放聲大哭起來。
「嗚……嗚、哇!啊哇——」大概是剛剛的傷心,大概是放下心來,好多好多的情緒,全都堆棧在一起,潰堤了。
藍禮央的雙眸同樣不停地湧出淚水。他終於明白——自己為什麼要在喪禮上一直低著頭,又為什麼一直覺得這大房子裡的一切都離他好遙遠。
因為他沒有任何真實感,沒有接受爸爸媽媽已經不在的這件事。所以,那個時候他他沒有哭。
他不願意面對現實,拒絕父母過世之後所帶來的一切變化。
於是他封閉自己,不想講話,不想認識任何人;在開始新生活後也一直感覺自己站在外面看著別人。
年幼的藍禮央或許隱隱約約感覺到,父母逝去是個觸碰到就會疼痛的傷口,所以祖父沒有跟他談過,而他也一直隱忍著。他和祖父兩方都在為對方著想,不想使對方傷心難過。
那些在父母過世之後就被倒進去硬埋起來的東西,現在,卻陰錯陽差地因為端木麗而全被挖了出來。
藍禮央抬起手背擦拭一直跑出眼眶的淚水,在感覺到眼淚怎麼也無法停止的時候,他直接用細瘦的小手臂遮住臉。
突然間,他被人緊緊抱住。
「對不起,對不起,嗚……」
同樣在哭泣的女孩張開雙手抱緊他,對自己的行為所帶來的危險感到內疚不已,說了好幾次對不起。
藍禮央只是讓她抱著,因為是男生,所以他覺得自己不能哭出聲音,只能用力地抿住嘴唇流淚。
兩個同樣失去至親的孩子,就這樣站在水池中相擁而泣,直到檢查房間發現端木麗不見了而出來尋找的藍禮央祖父發現了他們。
他和端木麗一起生病發高燒,躺在病床上兩天,病好之後被爺爺痛罵一頓,爺爺最後怒吼著:「不懂得保護小姐就不准跟她在一起玩!」然後罰他一天不能吃晚飯,又在他睡覺時悄悄進房看他,但,這全是之後的事了。
第二章
「學校還好嗎?」
聽見祖父用英語詢問,正要出門的藍禮央回過頭。
「嗯。」他點頭應道。
每天總是目送他出門上學的祖父審視著他的衣著,然後伸出手稍微調整了他的領帶,蒼老但穩厚的嗓音使用正統英式發音,說道:「注意儀容。」
「知道了。」藍禮央背起書包,用英文道別,隨即開門走出去。
從國中開始,祖父便規定他在家裡必須用英語對話。祖母是英國人,所以他必須學會這種語言。
兒時都是父親在教他,現在他就讀的私立中學自然會有英語會話的課程,甚至有七成授課采外語教學,而外籍老師對於他從祖父和父親學習而來的英國腔感到有趣,並沒有強制他更正。學校的制服是仿國外學院的西裝上衣,因此必須打領帶,他在祖父的教導下已經熟悉六種打法,但至少還有四種需要學習。
今天第一次打溫莎結,還不大習慣。
在小徑上,他遠遠望見主屋後的一大片空地,那裡已經光禿禿的什麼都沒有了。和端木麗掉進水池的隔天,聽說大少爺——也就是端木麗的大哥,站在山水造景前笑呵呵地說著那山水造景本是風水用意,但家裡的運勢不但沒變好,反而更差;之後就立刻叫工人來把所有東西鏟掉,全部填平。
由側門步出大房子,從前面大門駛出的黑色轎車剛好停在他面前的路口,等待紅綠燈轉變。
縱使黑色轎車的玻璃窗貼著隔熱紙,顯得隱密且看不見裡面的人,但藍禮央知道轎車後座坐的是誰。
他走過馬路,從車前經過。到對面公車站亭等公交車時,黑色轎車已經遠遠離去了。
早上上學時間的公交車上總有不少人,他每天要坐約半小時公交車到學校,回家時下班放學一起,車流量更大,則要多花十幾分鐘。
在學校附近的車站下車,走在人行道上,幾輛私家轎車駛過他身邊,然後在校門口放下跟他穿著同樣制服的學生。
進入學校大門,藍禮央從口袋裡拿出學校發給的卡式學生證,在穿堂設置的機器上貼按一下,計算機便自動記憶他的到校時間。
上樓到二年級教室,他在自己靠窗的座位上掛好書包,然後望著窗外陸續進校的學生。
這是一所從幼兒園直升的私立完全中學,明明學費昂貴,且入學的名額有限,卻還是讓許多家長趨之若鶩。但如果只是有錢,還不一定能進入就讀,這裡的學生多半是有些家庭背景的。
「兩個人有伴也好,就上同一所學校吧。」他小學畢業時,端木麗的大哥這麼對祖父說。
學費不是問題。端木家的大少爺如此爽快說道。祖父一開始似乎是婉拒的,不過後來在大少爺的堅持下,也就同意了。
因為以前父親也就讀過這所學校。祖父淡淡地說著這個後來願意接受的最大關鍵:他想,那時應該也是當時大房子的主人說那是所好學校才去讀的吧,那個主人把父親當作親人一般看待。
祖父執意要自己付學費,就如同當初父親就讀的時候一樣,算是答應的唯一條件。
只是這次學費不需從祖父的薪水裡扣除,因為父親和母親兩人的保險受益人都是他,加上從他出生後父母就幫他存的一筆基金,讓他到長大成人都不需為金錢煩惱。
早自習鐘聲響起,他拿出課本,看見書包的透明夾層內放著校內鋼琴比賽的報名表。他六歲開始學琴,一直到九歲前,母親都說最喜歡聽他彈鋼琴。
父母過世之後,他便沒再彈過鋼琴。國一時某天經過音樂教室,看到鋼琴,覺得相當懷念,一時手癢,因而稍微彈了一下,幾年沒碰,果然指法手感完全喪失。
後來他偶爾會借音樂教室裡的鋼琴來練彈,慢慢地找回感覺,也學練了幾首小時候彈不出來的稍難樂曲。結果,這件事在班會討論要推派鋼琴比賽代表時被同學說了出來。
每個班都要推派一位同學,然而鑰匙班級裡沒人會彈鋼琴怎麼辦?沒人會去介意這件事,或許是因整個班級都是有錢人家的小孩,所以一定有人學;又或許是沒有學生會重視這件事,考試成績總是比較重要,校內鋼琴比賽只是場遊戲。因為種種緣故,他成了沒人想要參加的鋼琴比賽的代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