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手心裡,握著一隻銀色懷表。
端木麗,不在了。
他的病房內,掛了一小串手折紙鶴。護士說,是端木麗從其它護士小姐那裡問來的祈福方式,日日夜夜陪著他時,她一直不停地折著,是她對他的心意。
但是,她留下紙鶴,人卻走了。
「她出國留學去了。」
在終於能坐起來自己進食的那一天,端木麗的大哥站在病房門口對他說。
「……是嗎?」藍禮央望著窗外。因為是冬季,樹木都已枯萎,形成一幅寂寥蕭瑟的畫面。
紙鶴的翅膀上有字,當他發現時,就將它拆開。每一隻紙鶴,都是用一張寫滿「對不起」三個字的信紙折的。
床邊亂七八糟地放著好幾張被拆開的信紙,原本他手裡握著的銀色懷表,蓋子也被打開擱在枕頭邊,裡面擺著一張折貼過的照片。是高中段考頒獎時,學校拍的他和端木麗的合照。
明明他們兩個就站得很遠,卻被折起重貼變成彼此就在身旁。
「你不驚訝嗎?沒有其它感想?」青年笑問。
他緩慢地轉過頭。
「……沒有。」
「好吧。」青年聳聳肩,臨走前道:「麗麗要我轉告,她說對不起,讓你受了這麼重的傷。」
青年的身影消失在病房門口。
藍禮央面無表情,沉默地看著外面那株孤獨的樹。
出院的第一天,他就直接到主屋,對青年表示要搬離大房子。
「喔……」青年一點也不意外,還是滿臉笑容地說:「可是,這間房子已經在你名下了。」
藍禮央怔住。
「——什麼?」
「本來是管家先生的。你看,管家先生為我們家做這麼多事,這一是他和他妻子生活幾十年的地方,那位英國腔的老奶奶很喜歡這棟建築的風格,說有她家鄉的味道;反正我們家也不需要這間房子了,所以我決定送給管家先生,而管家先生的遺產又是你接收,所以這間房子早就在你的名下了,我們反而成了房客呢。」青年笑呵呵地說道。
怎麼會?處理祖父遺產的時候,他看過文件,他怎麼會不知道——一定是律師動了手腳。沒想到端木麗的大哥竟會如此做,他的用意何在?藍禮央瞪住對方。
「你為什麼要這樣做?」他冷怒問道。
「啊,不要生氣嘛,送房子給你不好嗎?」青年從書桌前站起,走到落地窗前。
「這不是好不好的問題。」這是刻意的欺瞞!藍禮央瞇起眼睛。
青年佇立在窗戶旁邊,藍禮央仔細一看,才發現書桌後放著行李箱。
「你就聽我說件事吧,端木家的公司已經瀕臨倒閉,要把它救回來是相當困難的,沒有優秀的接任者和輔佐者是不行的,所以,從現在開始會很辛苦。」他回過頭,眼神微閃,笑道:「如果我告訴你,麗麗念完書就要投入這個戰場,你想怎麼做呢?」
藍禮央情緒毫無波動,甚至連眨眼也沒有。
「……那和我有什麼關係?」他冰冷道。
「呵。」青年從椅背上拿起外套穿好,然後拎起大皮箱,走過他身邊,總是帶笑的語氣忽然變得有些深沉,道:「端木家真正的主人就要回來了,所以,我要先逃跑了,這個房子呢,你要也好不要也好,對我們端木家的人而言,這房子擁有太多不愉快的記憶,如果送給別人可以增加一點快樂的回憶也不錯。」
青年說完,就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什麼快樂回憶!藍禮央雙拳緊握,閉了閉眼,終於怒道:「這個房子、這個房子……」
他低喘著,不知自己究竟要說什麼,最後只能憤怒地瞪視著地板。
青年早已離開書房,只留下他一人。
只他一人。
他就像尊石像般站在那裡動也不動,從白日到天黑。
那天晚上,完全沒有月光。
第五章
……今天是第幾天了?從那天之後,到底已經過去多少個日子了?藍禮央睜開眼睛,低頭看著腕表,下午一點二十分,離午休結束還有十分鐘,拿出厚厚的一本記事本,打開來,開始確認下午的每一個行程細節。
「喏,要不要吃?」一盒點心遞到他面前。「業務部協理的女兒去度蜜月,帶回來的禮物。」
藍禮央頭也沒抬,只道:「不用,謝謝。」
穿著合身套裝的成熟美麗女子聳聳肩,纖指從精緻的紙盒裡拿起一個Macaron放進嘴巴。昂貴的法國點心被她豪邁地一口吃掉。
「跟老總出差的感覺如何?有沒有覺得很累啊?」女子昂首,又拿一個Macaron丟進艷紅的唇中。
「沒有。」藍禮央平淡道。
「我看你好像都沒睡,剛閉上眼睛沒多久就又張開了。週末加星期一整整三天都在處理公事,我不是說你下午可以請假嗎?」美艷女子說道,仍是吃個不停。
「……你不也一樣?」藍禮央將記事本合上。
「我可是有機會就偷懶休息的,不然怎麼會有精神。」把最後一個點心塞進嘴裡,她將紙盒扔進垃圾桶,左手上設定好時間的手錶嗶嗶響起。
午休時間結束,藍禮央站起身,把桌上早就整理好的報告交給女子,女子接下後,邊翻閱邊走向自己的辦公桌,然後撥內線說了幾句話。
藍禮央和女子一同走向長廊底的辦公室大門,在敲門示意後,推門進入。
偌大的辦公室裡,有一張寬大厚重的桃心木桌,坐在那個主位的人,是他的上司,這間公司的最高管理人。
大學畢業後,他婉拒所有老師的慰留,沒有繼續攻讀研究所,服完兵役後直接進入職場,憑著優異的學業成績以及外語能力進入這間企業,從基層小職員做起,在第三年取得執行長第二秘書的位置。
第一秘書是名工作能力極強,也具有相當資歷的女性;雖然稱謂同樣是秘書,但握有的權力和工作內容卻不同,職等比他還要高四級。因為有第二秘書的需要,而公司與國外廠商接觸頻繁,需要外語能力強的人才,當初是因看中他流利的語言能力而選他,相較於第一秘書的機要性質,目前的他只是負責在旁輔佐。
即使只是處理文書工作充當翻譯,但對他而言,這個位置能夠了。
這個高度,可以了。
女子上前將文件放在桌面上,藍禮央接著說明下午的行程,然後跟著上司在高階主管級的會議上進行記錄;結束後,國外的合作公司來談案子,在接待空檔時,藍禮央的英國腔還令訪客有些意外而會心一笑。
退出會議室,讓上司與第一秘書跟對方詳細商談,藍禮央到數據室查詢剛才開會重點的相關數據和文件。
「啊,聽說了嗎?」下午三點到三點半是公司同事的午茶時間,茶水間裡幾個女職員聊天的聲音傳來。
「有人要空降了耶!女性主管,好像跟老總有關係,二十六歲就要當副總了。」
「不是空降啦!我聽人家說她畢業後在東南亞的廠待過,後來又到歐美去,她已經工作好幾年了,不是什麼也沒做就坐主管職的。」
「一樣啦!像我們不管做幾年也不可能變成高階主管,還不是因為是親戚,所以升得特別快。」
「好像也對。」
「今天就要回來了,傍晚到的班機,會先來公司找老總的樣子,也許能在下班前看到她,不知道會是什麼樣的人……聽說長得很漂亮耶。果然是親戚,老總也是個美男子,老天真不公平啊,有家世又有美貌。」
「這樣說起來,老總的秘書也是帥哥美女啊!我們公司說不定是看臉錄取的。」
「哈哈!三八耶你,你是在暗示自己也長得正嗎?」
「哪有……」
嘻笑的聲音逐漸離去,藍禮央仍是垂眸審閱手中的文件。
忙碌到下班時間,由於他是在假日出差,因此第一秘書對他叨念著「明明應該請假……」趕他回家去休息。
但藍禮央還是留下了,把一些公事處理好之後,他垂眼看著計算機屏幕上的時間,隨即關機拿起公文包,走向電梯。
大樓的六座電梯分成兩側,面對面地。藍禮央佇立在其中一側的電梯門前,彷彿鏡子般明亮的金屬門扉映照著對面的三座電梯。
公司最近正處於忙碌的階段,所以加班的人不算少,其中一座電梯到樓的燈號亮起。這一層只有執行長辦公室,相較其它樓層,並不是經常有人在走動。
會上來這裡的,只有少數幾個人。那到樓的電梯門開啟,有名女子從裡頭走了出來。
藍禮央透過鏡門的反射,凝看著那名正背對著他看指示牌的女子。面前的電梯正閃著燈,電梯門開啟後,他收回視線,毫不遲疑地走進去。
在門關起之際,他抬起眼眸,在最後一瞬從狹縫中望見那名女子剛好轉過來的側臉。
那是一張他絕不會忘記的容顏。
電梯運轉、向下,藍禮央深沉地注視著那跳動的燈號與數字,到達地下一樓後,他筆直地來到自己的車前,熟練地發動引擎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