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他最後那句話是逗她玩的,而且皇兄也是信口說的,她沒必要當真。
就是,我可不想嫁人!她對自己說,如果不是今天偷聽到皇兄與他的密談,她腦子裡根本就沒出現過嫁人的問題,因此如果黑泰──哦,現在她知道了,他的大名叫宇文泰,而且他不是一個小士兵,而是將軍!
如果他只是說來逗她玩的話,她也就沒有什麼好擔心的了。
可當她回到寢宮,脫衣上床時,又對他不想要她而感到鬱悶,特別是想起在屏風後聽到哥哥將她許配給他時,他竟當即拒絕,她不由得感到很不甘。
「哼,這個自大、愛發號施令的男人!」她委屈地想,難道自己真的那麼不討人喜歡嗎?昨天在御花園得到他幫助後,虧她還對他很有好感,可現在,她才不想再理他呢!
如此想過後,她很快就被睡意帶走,忘記了那個惱人的男人和可笑的婚約。
當然,忘記這個突如其來的婚約的人,不僅僅是美麗的小公主……
不過,元修沒有食言。他授賀拔岳為大都督,統領雍、華等二十州軍事行政的聖諭,與賜宇文泰婚娶靜寧公主的詔書,兩個月後被快騎送達關西大行台府。
隨即,賀拔岳按照宇文泰的建議,以飼養軍馬為名,集中兵力於平涼,撫慰流民,結好異族,廣施良政,並漸漸得到各州刺史的認可,先後收編了各州兵馬。
隨後,他又委派宇文泰前往邊塞要地夏州擔任刺史,以扼關隴咽喉。
在這一連串的行動中,宇文泰將所有精力都用在了安撫邊民,平定騷亂和協助賀拔岳整軍擴編之舉上,那紙賜婚詔書被束之高閣。
而元修也忘記了一紙婚書後該有的納娶婚典,他因皇位而終日憂心忡忡。
高歡對皇帝授權賀拔岳的舉動從一開始就很反對,但元修有非常好的理由:柔然等族蠢蠢欲動,授其大權實為固守北方,如此才能保京畿平安。
另外,對將公主許配給宇文泰的解釋也十分實際:年輕有為的宇文將軍戰功顯赫,對朝廷忠心耿耿,至今尚未娶親。以公主下嫁,正是對有功之臣的獎勵。
因此,高歡無權干涉,但私底下,他卻另有一番安排……
到了第二年末,除靈州刺史曹泥依附高歡外,關隴各州都聽命於賀拔岳。
賀拔岳決心來年開春攻打曹泥,但宇文泰反對,認為曹泥雖依附高歡,但靈州不過是孤城一座,不足為慮,侯莫陳悅反覆多變,勢力更強,現在正是對付他的時候。可是賀拔岳沒有接受他的建議,反而聯合侯莫陳悅攻打曹泥。殊不知,侯莫陳悅早已得到高歡指示,在行軍途中安排殺手,設計殺死了賀拔岳……
春風吹過原野,山花迎風怒放。由夏州通往平涼的大道上,一隊快馬風馳電掣般地奔來,「噠噠」的馬蹄聲震碎了邊塞的寧靜。
身穿鎧甲,外披錦緞斗篷的宇文泰策馬狂奔,他銳利的目光注視著前方,在他二十七年的生命裡,似乎從未經歷過這樣寒冷的春天。
從接到賀拔岳死亡的消息起,這樣的寒意就穿透了他的身軀。
當清晨看到氣竭力衰的信使出現在訓練場上時,他就有了不祥的預感。
果然,他視為恩師益友的賀拔岳死了,被陰險小人設計謀害了!
如今,他已被眾將推舉為繼任者,執掌帥旗,以穩定軍心。
此刻他正在趕往平涼的路上,而他的心沉重得彷彿被巨大而冰冷的鐵石鎮住,充滿了內疚、傷心和憤怒。他發誓,一定要報仇!
如果他當初能更堅持自己的主張,勸阻行台大人的話,大人也不會被奸邪小人謀害!為此,他深感內疚。他雖對侯莫陳悅早有戒心,卻沒想到那賊人竟敢以卑劣手段騙行台大人入帳,讓預先埋伏的刺客殺死他。想到這點,他怒火填膺。
「大人,前面有隊官兵擋道。」他的隨從兼護衛隊長巫蒙大聲對他說。
他凝神,注意到前方有支數百人的軍隊,當看到帥旗上巨大的「侯」字時,心裡發出一聲冷笑:哼,高歡的動作可真快!
雙方在相距不過丈餘處停馬,對方高坐馬首的正是高歡舊交,身材短小,形象凶狠的侯景。侯景當初同樣是葛榮部下,因此宇文泰早就認識他,深知其為人狡詐殘暴。此刻見他橫擋道上,自然十分不滿。「本將正在趕路,狗子為何擋道?」
侯景聽到他以輕蔑的語氣直呼他的小名,不由得惱怒,但礙於對方兵強馬壯,也不敢橫來,便不屑的回道:「賀拔岳已死,我乃大宰相派往平涼招撫賀拔部的驍勇將軍,宇文將軍不過是夏州刺史,你我何不各退一步,讓出道來各走半邊?」
宇文泰將身上的斗篷角憤然一甩,厲聲道:「狗子孤陋寡聞,本將不僅是夏州刺史,更是皇上親授的武衛將軍、關西大行台左丞,領府司馬,光祿大夫。賀拔岳亡,我宇文泰在,你想怎麼樣?」
見他發怒,侯景見風使舵。「不想怎麼樣,我不過是受大宰相之命。」
宇文泰雙手合抱向天一擎。「大宰相與本將同為吾皇臣子,當共扶王室,建大義於海內,奉戴皇上,精忠報國,怎可以大宰相之令凌駕於皇命之上?如此悖逆之言,人當可誅,若不速離,莫怪我劍下無情!」
見他義正詞嚴,威風凜然,侯景知道自己失言落了把柄,於是不敢多說,讓開道,看著宇文泰一行躍馬揚鞭,往平涼飛馳而去。
***
炎炎夏日,芳草萋萋。
元靜寧獨坐深草中把玩著一束剛摘來的花,而她的思緒卻在千里之外的關隴。
如果說十五歲那年,因為一個有著迷人笑靨的男子忽然闖入,令她情竇初開的話,那麼十七歲的她已是少女懷春的年紀。
整整兩年又三個月了,自書齋一別後,她再沒見過宇文泰。
最初幾個月,她確實把婚約和那個短暫邂逅的男人給忘了,只在偶爾走過御花園那座石山時,心頭會浮現他的身影和他輕快的笑聲,但也僅是浮光掠影。直到皇兄告訴她,賜婚詔書已送去關西大行台府,並且宇文泰已經收下時,她才發現,原來自己並不討厭嫁給他,反而還有一種期待。
期待什麼,她並不清楚,只是一想到他面對那紙聖諭,果真做到「謹遵皇命」時,就很想知道他究竟是迫於皇威而不得不接受婚約呢?還是像她現在一樣,也帶著幾分雀躍的心情欣然接受的?
謹遵皇命,小公主──每次想起這句話,他那夜在庭院裡的笑容就清晰地出現在眼前,讓她忍不住悸動,忍不住想笑,忍不住回想與他在一起時的點點滴滴。而所有回憶,包括在黑暗的書齋中他粗魯訓斥她的一幕,總能帶給她快樂。
也就是從那夜起,她經常想起他與皇兄密談的事情,不由得關注起朝廷大事,特別是關隴戰事。她曾向皇兄打聽,也常參與皇兄與親信們的交談,因對天下大事瞭解多了,她也慢慢有了自己的看法和主張。
元修知道妹妹不是個平庸女人,也很信任她,加上自從她關心朝廷大事後,對他荒唐的私生活幹涉得少了,於是他樂得如此,也不時跟她談談時政或朝臣。
也因為這樣,她清楚皇兄早已對做傀儡皇帝感到厭煩,尤其在賀拔岳死後,他想倚重宇文泰來牽制高歡,因此授宇文泰關西大都督之職,統領關隴各州。
如今,宇文泰已經消滅了侯莫陳悅和曹泥兩大強敵,雄踞長安。可是他好像忘記了他們的婚約,就連皇兄似乎也忘了他親自賜予的這門婚事。那麼,她是否也該忘記呢?在寂靜的花園裡,她黯然地想。
身後有腳步聲,她回頭,看到堂姊明月正帶著宮女面色不悅地向她走來。
「靜寧,皇兄怎麼還不回來?你不覺得他這次打獵的時間太久了嗎?」明月站在她面前,習慣性地緊捏著裙擺,那是她正在鬧脾氣的徵兆。
靜寧看著她陰鬱的雙眼、不佳的臉色,安撫道:「其實也沒多久。」
「都十天了,還不久?」明月在侍女鋪放於草地上的繡花墊上坐下,揮手讓侍女離開,生氣地瞪著靜寧,好像元修外出遲遲未歸全是她的過錯似的。
看到兩個侍女戰戰兢兢地退到花園外,靜寧擰起了眉頭。每次堂姊心情不好,身邊的人都得受罪。
她們堂姊妹雖然個性不同,但一直很親近,尤其在明月失去父母,久居平陽王府後,她們更加形影不離,直到元修與明月有了不倫之情,堂姊妹之間才開始齟齬不斷。此刻見她又在為皇兄的事大發脾氣,並遷怒於人,靜寧很不以為然。「十天半個月算什麼?皇兄是一國之君,怎可整日守在後宮?」
「為何不可?主持朝政有大宰相,辦事有大臣,打仗有將軍,何須皇兄親勞?以前不也是這樣的嗎?」明月同樣皺起了眉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