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別說了!別說了,我不聽……我不想聽!」她哭著,一步步往後退,習慣性想躲起來,把自己藏到一個安全不被任何人挖出內心的地方。
「為什麼不讓我說?難道你也害怕面對自己的可悲?」他雙眸緊盯著她,不讓她有逃避的機會。「連你自己都不愛自己,還有誰會愛你?但現在你卻為了一個自私自利,根本不愛你的人賠上一輩子,這不是可悲可憐是什麼?」
「住口、住口!他們是好人,他們收養了我——」
「承認吧!你只是個小可憐,一個從來不曾被誰真正重視過的可憐蟲,你的犧牲只是突顯你的悲哀,只能用這種犧牲換取別人對你的微薄感激,靠著這一點點感激麻痺自己不被愛的事實……」
「我不想聽、我不想聽,求你別再說了……」她緊緊捂著耳朵,拒絕從他口中聽到足以將她徹底擊潰的話語。
「別自欺欺人了,其實你心裡比誰都清楚,只是不敢也不願承認罷了,你這小可憐竟一心以為用犧牲可以換到愛,簡直是可笑。」
「小可憐」這三個字像是鞭子,毫不留情地打在她身上,留下一條條疼痛難忍的血痕。
但他卻彷彿沒有察覺她的難堪痛苦,再度揚起那條殘酷的長鞭揮向她。
「你就是你,不是任何人的附屬品,更不是可憐的犧牲品,你只屬於你自己,而不是任何人。」
「為什麼要這樣對我?為什麼?」她是這麼尊敬他、把他當成心目中最無可取代的人,他怎麼忍心這樣傷害她?
滿臉交錯的淚痕,讓眼前的他模糊得看不見,這世界的一切都變得好遙遠,好像只剩下心痛絕望的她。
「想當救贖者卻連這點打擊都承受不了?看來你不只是可悲的小可憐,還是懦弱的小可憐。」他無動於衷地盯著她,殘酷地一字一句說道。
「我不是!我不是小可憐……」腳一軟,她頹然跌坐在地上。
「你不是?自以為有情有義地想頂罪,不是可悲的小可憐是什麼?」
「我只是想報答他們……」
「報答?他們可曾真正在乎過你?他們只忙著追逐自己想要的東西,誰在乎過你?」
「他們……」她腦中一片空白,再也說不出話來反駁。
「他們如何?他們連一個真心的擁抱都不曾給過你吧!他們只是想要有個孩子彌補缺憾,而不是真心愛你、想要你,醒醒吧!」
她的心被硬生生挖開了一個洞,露出裡頭那顆始終孤寂「渴望親情」的心,這一刻,她才終於正視到,自己始終不曾被養父母真心愛過。
看清楚事實的這一刻,她才發現他說得一點也沒錯,她一輩子都在討好別人,希望能讓每個人都喜歡她,卻連自己都無法肯定自己存在的價值,只能委曲求全地乞求別人來愛她,一個卑微、可悲的小可憐。
衝動之下,她哭著脫口而出。「是爸爸殺了她!」
易慎人的呼吸一窒,幾乎不敢相信她竟然——吐實了。
「告訴我,當天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易慎人沒洩露情緒,沉著問道。
「是爸爸!爸爸看到一名男人送她回家,氣得失去理智,搶走我正在切水果的刀,拚命往她身上刺……」她崩潰似的掩面痛哭。
「為何刀上只有你的指紋?」
「爸爸當時正在……車庫修……車,戴著手套……」她泣不成聲,斷斷續續說道。
她總算是說出真相了!
易慎人解脫似的閉上眼,知道這一切都即將結束了!
他再度睜開眼,凝望著那個因哭泣而不斷抖動的小小肩頭,心口像是被人用力揪緊。
剎那間,他幾乎衝動地想擁她入懷,但理智及時阻止了他。
他知道他們之間有條界線,一條必須謹守分際,絕對不該超越的界線!
易慎人從不曾這麼厭惡過自己,竟必須殘忍挖她的痛處、甚至剝開她的傷口,非找出那個至痛點不可。
但他強迫自己狠下心、告訴自己不能心軟,為了救她,也只能選擇傷害她。
但傷害是一時的,她總有一天會恢復,就如同這個案子結束後,她依然是她,他也將再度回到原有的生活,一切都不會有什麼不同。
人足以自傲的地方在於,擁有絕佳的復原能力。
她會復原的,他這麼深信著!
無論如何,她都不會有事了,只要她能自這場官司中安然脫身,這就夠了、夠了!
癱坐在地上的小人兒依舊不停啜泣,他強迫自己轉身不去看她。
「這些話,你必須在第二次開庭時一字不漏地告訴法官,我能幫你的也僅是提供一些調查證據而已,只有你自己才能救自己,懂嗎?!」
地上的小人兒突然停止了哭泣,驚訝地抬起一張涕淚縱橫的小臉。
原來,他剛剛說的那些話——只是想幫助她,而不是刻意傷害她、揭開她的傷疤。
她誤會他了!
梁尋音想叫住他,卻發現自己發不出一點聲音,只能眼睜睜看著他頭也不回地走回房間。
關上門的那一刻,易慎人才發現身體緊繃得近乎疼痛。
他緩緩走到床邊坐下,將臉埋進掌心裡,腦子試圖分析方纔那場混亂。
不知是因為巨大的壓力突然釋放或是因為激動,突然間他驚愕發現——自己竟然在顫抖。
***
幾個月後
刻意提早回家,易慎人一如往常習慣性的放鑰匙、換室內拖鞋,才一轉身立刻定住了腳步。
一個纖細的身影正站在窗邊,望著窗外兀自出神,斜映的陽光下,她的背影看起來竟是那樣孤寂,好像全世界只剩下她一個人。
是什麼樣的境遇,竟會讓一個才十九歲的女孩,流露出無可救藥的孤獨?
他站在遠處,靜靜望著她的身影。
這一刻,一種前所未有的心疼與不捨攫住了他,讓他想為她做些什麼,即使只能換來她片刻的笑容。
他怎麼會以為,他可以對這個令人心疼的女孩無動於衷,對她完全沒有一點感覺?
他騙不了自己,或許早在見到她的第一眼開始,那顆動情的種子已經被種下,如今已經茁壯、成長到他不知該如何處理收拾。
「我回來了!」他嗓音微啞地開口。
窗邊的身影倏然回過身,心急地朝他奔過來,剎那間,他心口微悸,竟有種想要張開雙臂納她入懷的衝動,但提著公事包的手只是握得更緊。
他知道她等的不是他,而是他帶回來的消息。
小人兒急奔到跟前,小臉焦急而擔憂的仰望他。
「爸爸他……」一開口,她的聲音顫抖得幾乎快不成聲。
「無罪,但必須強制入院治療!」
他的一句話,讓一整天精神緊繃得快崩潰的梁尋音腳步巔了一下,整個人幾乎虛脫。
爸爸不用坐牢了,他沒有因為她而受累,她沒有害了他——突然間,她激動得忍不住熱淚盈眶。
在第二次開庭她全盤翻供之後,檢察官重新調查,根據易慎人提供的幾項有力證據,改將梁先仁列為被告起訴。
經過幾個月的纏訟,法院在今天宣判,得知養父不需入監服刑,梁尋音一顆懸在半空中的心終於放下。
「易先生,謝謝你!」她哽咽說道。
她衷心的感激他,他不僅救了她,甚至不惜得罪方雲枝——她法律上的外婆,義務替養父辯護,讓他得以不起訴處分。
現在她才明白,自己所謂的犧牲有多幼稚,反倒是公私分明、不講情面的他,卻是給予她最多幫助的人。
看著眼前激動含淚卻帶笑的小人兒,易慎人心頭一陣緊縮,他已經記不得她有多久沒展露過笑顏了。
但也許過了今天以後,她再也不會只屬於這個地方。
他知道這天已經到來,從今以後他們或許永遠不會再見,她將回到校園、重新過著唸書、聯誼、交男朋友的單純無憂生活,而他,終將繼續一成不變、嚴肅枯燥的律師生涯。
思及此,不知怎麼的他的心竟莫名絞痛,彷彿割捨的不是一個麻煩跟負擔,而是最心愛的東西。
他迅速地背過身去,掩飾臉上一閃而逝的痛苦神色,直到又能恢復自若的神情面對她。「去換件衣服,我們出門。」他轉過身面對她,平靜宣佈道。
眼前的小人兒遽然抬起頭,臉上閃過詫異。「去哪?」她小小聲地問。
「等一下你就知道了。」看樣子,他並不打算先揭曉謎底。
他嚴肅的臉孔看不出端倪,梁尋音很快穩住情緒,只猶豫了幾秒便點點頭。
她願意跟隨他到任何地方,即使是天涯海角!
半個鐘頭後,易慎人已經載著梁尋音往圓山的方向疾駛。
這是幾個月來梁尋音第一次出門,第一次坐在沒有司機,只有他們兩人的車子裡,靜謐的空間、微妙的氣氛,以及身旁的高大身軀讓她心跳得好快。
「我們要去哪裡?」她胡亂開口打破沉默,試圖驅走那分曖昧的不自在。
「等一下你就知道!」他忽地轉過頭來,唇邊竟有抹她從未見過的輕鬆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