怔忡了一下,梁尋音最後默默點頭。「記得!」
「眼前只有你能救爸爸了,待會不論法官怎麼問,你千萬不能把事情說出來,這是我們約定好的,小音,違背諾言的是壞孩子,以後不會有人愛你,你就會被送回育幼院。」這套說詞打從她十歲來到梁家第一天開始,梁先仁就不斷以此恐嚇、威脅她。
梁尋音明知道自己已經長大了,有行為自主能力、可以照顧自己,但這些話卻像魔咒般在她腦子裡根深蒂固,她完全沒辦法違抗這句話的巨大影響力。
「爸爸,可是我……」她想起了易慎人。
「可是什麼?你想違背我們的約定?」梁先仁臉色倏地冷厲起來。
我喜歡上了一個男人,我想跟他在一起——一輩子!
「琳琳,我一輩子深愛著的女人,我卻殺了她,我親手結束了她的生命……天啊!我怎麼下得了手?我曾發誓過只要她在我身邊就好,這樣就好……嗚嗚……」
梁尋音呆住了,即將出口的聲音卡在喉嚨裡。
她沒有看過男人哭,起碼沒看過堅強內斂的養父表現過軟弱的一面。
但是看著養父緩緩流下眼淚,以及他懊悔而錯亂的眼神,頓時想保全自己的決心離得好遠好遠,遠到她再也記不得曾經動過這個自私的念頭。
「我不會的,我不會告訴任何人一個字,請爸爸放心,小音絕對不會洩露任何一個字。」她堅定地開口保證道。
「很好!」聞言,梁先仁終於露出如釋重負的表情,讚賞地拍拍她的頭。「你一定要記得,不管誰問,或是誰說了些什麼,你只要堅持人是你殺的就好了,知道嗎?」他不放心地再三叮嚀。
「爸爸,我知道。」梁尋音臉上露出義無反顧的神情。
「你該回去了,以免你的律師起疑。」梁先仁催促著她。
「嗯,那我先走了。」梁尋音聽話的趕緊轉身要離開。
「對了——」梁先仁突然又叫住她。「小心你那個律師,如果我沒猜錯,他應該是方雲枝請來的,她一向看我不順眼,一定會想盡辦法讓我被關進牢裡。」梁先仁對於這個虛榮勢利的丈母娘也是充滿了恨。
琳琳會變成這樣子,一定是她媽媽從中挑撥、慫恿,全是因為看不起他只是個教書的窮書匠,而不是大企業的老闆、小開。
「我知道了。」她點點頭,快步回到法庭外,易慎人一見到她立刻站起身。
「時間到了,我們必須快進去!」沒有多問她失蹤將近二十分鐘的原因,易慎人正打算伸手拉她,她卻反常地閃躲他的手,逕自走進法庭內。
走進法庭內,梁尋音以慷慨就義的姿態站上被告席。
看著她的背影,不知怎麼的,易慎人有種很不好、很不好的預感,總覺得她似乎有哪裡不太對勁!
「梁小姐,請問被害人是不是你殺的?」
易慎人還來不及弄清楚,法官威嚴的聲音已經在偌大的法庭內響起。
易慎人擔憂的目光參雜些許緊張,緊盯著她的身影一刻也不敢放鬆,就怕會出現什麼他難以預料的發展。
梁尋音背脊依舊挺得筆直,目光毫不迴避地直視著庭前的審判法官,以堅定而清楚的聲音回答:「是的,人是我殺的!」
***
沒有開燈的書房一片幽暗,一個高大身影靜默坐在牛皮椅中,閉眼仰靠著椅背沉思。
牆上的鍾指著將近深夜十二點,剛回到家的他雖然疲憊,卻難以平息腦中依舊紛亂的思緒。
是的,人是我殺的!
幾天來,他耳邊始終迴盪著這個堅定卻令人心痛的聲音,久久揮之不去。
生平第一次,他親身體會到無能為力的滋味。
審判甚至還沒有終結,他卻覺得自己已經輸了,輸給一個才十九歲的女孩,輸給她不顧一切替人頂罪的決心。
他以為自己說服了她,以為聰明如她該會為自己做出最正確的決定,不再為她父親背負這個黑鍋,但顯然,她完全沒把他的苦口婆心聽進去。
打從第一次開庭結束後,他們的關係就陷入了冰點。
她封閉起自己,拒絕任何人的接近,尤其是他,只要有他在的地方,她絕不靠近一步。而潛意識裡也想逃避這個重大挫敗的他,比以往更早出晚歸,避免與她碰面。
開庭結束當天,面對咄咄逼人、非要一個滿意交代的方雲枝,他毫不猶豫地將面額驚人的支票退還給她,對他來說,這個案子他已經徹底失敗了!
錢對他來說微不足道,他只惋惜一個年輕女孩的人生,就此葬送在一個自私懦弱的男人手上。
說起梁先仁,為了找出他,他早已經請了徵信社幫忙,除了調查他的就醫紀錄外,也一併找尋他的行蹤。
如果能從梁先仁那方面下手,勸他出來自首,或許就能扭轉眼前的局面,只可惜,梁先仁自從事發後就行蹤成謎,就連神通廣大的徵信社也毫無所獲。
黑暗中,突然傳來悠長沉重的歎息,那是連易慎人都沒聽過的苦悶。
苦悶?
當律師這麼多年來,就算被人視為不可能有勝算的案子都沒能難倒他,但如今區區一個梁尋音,卻讓他陷入前所未有的困境中。
不——他心裡清楚,她早已不再只是代表一個案子、一張契約,而是成了他卸不下的責任,心底揮不去的痛。
其實,他對她的感覺早已……易慎人,停!理智及時打住走樣的思緒,不讓這個念頭有機會醞釀成形,就怕事實連他自己也難以承受。
至於現在,連他也束手無策,不知道該怎麼面對她,更遑論勸她回心轉意了。
在與書房只有一條走廊之隔的房間裡,也有一個同樣清醒的人兒,正靜靜躺在黑暗中冥想出神。
梁尋音躺在床上,毫無睡意的眸子盯著黑暗中透著微微瑩白月光的天花板,不由自主地傾聽對面書房的動靜。
她聽到近來非得到深夜才進門的他進了書房,就一直沒有出來過,她想,或許這是他特意留給她的談話時機。
想起那天開庭結東後,走下被告席,當她抬頭觸及他心痛的眼神,心像是被狠狠擰碎了。
她知道他很生氣,氣她的懦弱、怨她辜負了他的好意,害他在這場官司上打輸了,她知道這對一個律師而言,是多麼沉重的打擊與挫敗。
但沒有人知道,這個包袱她背得有多辛苦,她只想成全自己報恩的決心,這是她的宿命,打從她來到梁家那一天起,就已經注定好了,永遠也逃不開。
從那天開始,他們之間的關係又回到原點,就像兩條從未有過交集的平行線,是那樣疏離而陌生。
同住一個屋簷下,但他們卻盡可能的迴避彼此,她甚至不敢接觸他的眼,就怕看到他對自己的埋怨與不諒解。
或許他們該保持距離,早該如此!
她聽到他的腳步聲響起,看樣子該是從書房出來,準備回到房間去。
一個衝動,她想也不想的打開門叫住他。
「易先生,等一等!」
聞言,前頭高大魁梧的身影停下腳步,頭也不回地吐出一句。「什麼事?」
「對……對不起,我什麼時候能夠離開?」
她知道他一定對她失望透頂,恨不得她從此在眼前消失,她有自知之明。
高大身影站立好半晌後,終於緩緩轉過身來——
第九章
「怎麼?想逃走了?」
這是出庭後一個多月,他第一次開口跟她說話。
他的眼神一如往常般疏遠淡漠,只是唇邊卻多了一抹嘲諷的笑。
這是她第一次看見他的唇拉開一個彎曲好看的弧度,只是上頭掛著的卻是令人心痛的諷笑。
怔了怔,一股熱意迅速湧上她的眼眶。
她以為自己夠堅強,能夠抵擋得住各種考驗跟打擊,但在這一刻她才發現,在他面前,她永遠脆弱得不堪一擊。
「我只是——不想造成你的負擔。」她困難地擠出話,悄悄忍住淚水。
「負擔?」易慎人冷笑一聲。「你永遠都擺脫不了當小可憐的宿命,是不?」
聞言,梁尋音的臉龐倏然刷白,「小可憐」三個字像是炙燙的烙鐵狠狠印上她的心口,引來的不只是一陣椎心刺骨的疼,更多的是難堪與屈辱。
「這輩子你都只想當一個被稱讚的乖孩子,一個被認同、接納的人,你可曾真正認清過自己?」
「我沒有——」她下意識地反駁、否認。
「儘管否認吧,你可以假裝忽視自己像條被遺棄的小狗般搖尾乞憐,但每個人都清楚看見你有多卑微可憐。」他無情批判道。
她心痛地怔愣原地,久久反應不過來。
她從來沒有看過易慎人這麼尖銳無情的一面,他毫不留情的批判好像再度把她的心給擰碎一次。
「別這麼說,他們愛我!他們帶我回家,讓我有個真正的家——」她的眼淚不受控制地滾了出來。
「愛?」他冷笑著。「別傻了,這世界上根本沒有人愛你,你心裡很清楚他們有多自私,只替自己著想,若他們真的愛你,會讓你背黑鍋去坐牢?你這個傻瓜,醒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