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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頁     決明

  「二伯父又上門了?」狻猊不意外,悠然吐煙。

  「他猜也猜得出來,是誰敢一再和他作對!所以一發現犯人不見,當然馬上聯想到你!」狻猊和延維。兩個姓名已經被綁在一塊,視為一體了!換作他四海龍主,頭一個想到的劫獄嫌犯,不做第二人,一定是狻猊!

  龍主氣呼呼又吼:

  「廢話不多說,走!跟我一起回去,把她交給你二伯父,父王可以誆你二伯父,說我們半途回城時,恰巧撞見逃獄的她,順勢把她逮回來!」管西海龍王信不信,反正理由先編好再說。

  「不。」狻猊搖頭,態度不見慌張,一派冷靜自持。「我不會把她交出去送死,人是我劫的,禍是我闖的,你們大可將實情告知二伯父,讓二伯父自己來找我要,別牽累無辜的龍骸城人。」一字一句,說得堅定、清晰。

  「你——你——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讓你二伯父找上你,你存心想死是不是?!你明明不是九隻兒子裡最笨的,衝動無知的蠢事怎會做得這麼麻利?!」龍主抓狂。

  若是老四,他還不意外,老四向來不用腦,做事全憑爽不爽,但——老五耶!兒子中,最不讓他擔心會做傻事的一隻耶!

  「狻猊……」延維一方面開心於他的扞護,另一方面,卻是擔心他與父兄的爭執決裂。

  他阻止她插嘴,要她靜靜看著。

  狻猊向龍主抱拳揖身,故作有禮:

  「又或者,父王向二伯父說,我這逆子頑劣抵抗,寧死不從,您深覺痛心,與我斷絕父子關係,此後,逆子在外所作所為,皆與您毫不相關。」他連說法都替龍主想好了。

  「二伯父豈會信這番無憑無據的說詞?」大龍子認為說服力不夠。

  狻猊淡挑眉,忽而一笑:

  「要憑據,還不容易?痛心疾首的父親,大義滅親,斬下逆子一對龍角如何?」

  鳳凰折翼,神龍斷角,白虎撥牙,玄武碎殼,是對四靈獸最極致的酷懲,一旦這麼做,神獸也受不住失去自身神器的後果。

  「不可以——」延維沖喉而出的言靈,快不過狻猊手上煙管幻化的利刃。

  第六章

  她眼前刺目白光閃逝,疾似銀電,伴隨而來的腥紅,在海水間擴散,染紅了延維的眼眶,她發瘋似的哭叫,不要不要聲不絕於耳,也已阻止不了,遭削斷的隱形龍角,掉落在地時,原狀畢露。

  鹿茸般的枝狀長角,色若玉髓瑪瑙,披以柔細茸毛,切口處,鮮血淋漓。

  這一刀,下得眾人措手不及。

  狻猊他爹龍口大張,龍頦幾乎要掉到胸口,半字也說不出來。

  大龍子凝望地上帶血龍角,眸光深邃複雜——與其說,是不解狻猊竟捨棄龍族視之如命的重要雙角,不如說他更無法明白,區區一個女人,值得五弟做下如此大的犧牲?!

  「這樣,應能說服二伯父,你們試圖阻止我,完全不苟同我的行為,然而我頑劣難馴,甚至與你們刀劍相向,父王憤而斷去我龍角,將我從龍子之列除名,逐出龍骸城,今後所有作為,與你們再無關係。」狻猊身勢微晃,他兀自穩住,龍角離首的強烈暈眩,像是渾身血液,瞬間抽去大半。

  眾人眼中的「突如其來」,狻猊卻已思量許久,去闖西海城之前便做下決定。

  他清楚二伯父不會善罷干休,也明白父王夾在兄長與兒子間左右為難,他既要順應心意,任性到底,當然要有肩膀擔下來,而非拖累一家親人,陪著他面對西海龍王的怒氣。

  斷龍角,除龍子之名,讓西海龍王認定他狻猊為了延維,不惜與家人決裂,別再去擾他父王兄弟,是他所想到,最兩全其美的辦法。

  「你……你這渾崽子……拗起來,怎麼和你母妃性子一模一樣……」龍主見事態底定,除了指向狻猊的那根食指不住地激動顫抖外,也徒剩這句無奈感歎。

  「你可知……這樣做的下場?」大龍子眉頭深鎖。身為龍子,自小被教導著龍角與生命的息息相關,狻猊怎會不懂利害關係,龍角一斷,等同於……

  延維哭得一臉狼藉,想動手摀住他不斷汩血的傷口,又怕弄痛他,她匆忙飛奔到樓上房裡,翻找藥屜,要拿傷藥替他塗敷。

  大龍子淡淡一歎,問出疑惑:

  「為兄頭一回見你如此魯莽衝動,我一直以為,沒有任何人或物,能換來你的不顧一切。無論你多珍視的東西,你都可以推得極遠,眼不見為淨,對她為何破例?」先前慶祝災星延維離開龍骸城的那場酒宴上,狻猊明明對於有她無她,表現出意興闌珊,不見難過或懷念,長達半年的不理不睬,絕口未再提她……

  此刻,卻連龍角都甘願為她而斷。

  滑落眼角的血,狻猊一把抹去,忍痛微瞇的眸,與大龍子對上。

  「推得極遠,是希望用時間和距離,淡化它對我的影響,通常我推開的東西,久了,就淡了、忘了,沒那麼掛念了。於是,我以為自己的忍耐力超乎常人,總能做到大哥所言的「眼不見為淨」。」狻猊唇邊還能牽起微笑,然而,握住煙管的手,隱隱痛顫。

  他啜口煙,藉香火之息,充塞體內,舒緩斷角之痛,成效並不大,他說話的聲音,仍能聽出字句間強忍的疼痛:

  「我推開過她,放她飛離,我等著對她失去興趣、對她不再掛念,可……我等不到。沒有淡,沒有忘,她沒有一日不出現在我面前,能放手推開的,本來就不在心裡佔有多大份量,真正無法推開的,是即使她不在身邊,也在這裡。」狻猊用煙管,點點自己的胸口。

  「你被她給迷瘋了……」龍主只想得到這個理由。

  狻猊聽罷,僅僅低笑,完全不否認。

  「你們不知道還有另外一事,那是許久許久之前,我們仍是天池裡優遊成長的小龍時,我從月讀天尊口中聽見的天機。倘若,那是等待著我的未來,我不會逃開它,我的選擇,是與它抗衡到底……」

  你最愛的,別擺在身邊,你護不住,眼睜睜看她死,無能為力的瘋癲,將會毀去你。

  這句話,初聽時,只是愕然,除此之外,沒有其他太多感覺,因為連他自己,都找不出何謂「最愛」。

  沒有最愛,自然沒有失去最愛的恐懼。

  直到她出現,直到她在他心裡有了重量、佔去了位置,月讀天尊的預言,開始……讓他毛骨悚然。

  他真的護不住她嗎?

  只能眼睜睜看她死?

  他感到憤怒,還有,不甘心。

  天人的預言,沒有轉圜餘地?

  不,他不信,他不信自己如此無能,連心愛的人都保護不了。

  龍子的高傲,激起他的對抗鬥志。

  他,要對抗天人的預言,他要親眼看看,是怎生的困難,能夠擊退他?!

  上樓取藥的延維,再折返時,龍主與大龍子已不見蹤影。

  她無暇理睬他們何時離去,一心要快些為狻猊上藥。

  狻猊所站的那方海水,血水暈染,揚舞的發間,仍見赤紅洶湧,削去龍角之處,觸目驚心。

  她急欲為他查看傷勢,狻猊反握住她的雙荑,將心急如焚的她,輕輕扯到面前,與他平視。

  「這小傷,等會兒我自己來,別哭。」

  他還笑得出來?!

  他這般的傷勢,若在沒有海水流動的地方,早該血流滿面,驚駭嚇人,他竟一臉無謂神情,反過來安慰她別哭?!

  她擔憂的晶瑩眼淚,融於海中,鹹澀了海水,一點也沒被他安慰到。

  「你願意跟我上人界,去逃命、去避禍,去做對假人類夫妻?」他問她,紫眸蘊柔含笑。「人類是假,夫妻是真……你可願意?」

  她怔然的時間很短暫,幾乎是立刻點頭如餓雞啄米,一連數十回,再撲進他懷裡。

  「你去哪裡,我都跟你去,哪裡都行……」

  只要有他,她皆願相隨,絕不與他分開。

  他們以逃避西海龍王追殺為理由,踏上人界陸路。

  既是逃難,就該時時精神緊繃、草木皆兵,行事低調再低調,東躲躲,西藏藏,避開與他人的接觸或熟稔。

  最好,再易容成平凡無奇的長相,在同一處地方不久待,但——

  過得這般悠哉愜意,好像有些……不合情理?

  延維此刻才知,狻猊老早便在人界有了一窟——狡兔有三窟,他在海城一窟,陸路一窟,也許有她不知曉的第三窟——規模還不算小,雅致古色的樓宇,進出的絡繹人潮,親切有禮的招呼聲,全在狻猊口中的「家」裡發生。

  她傻傻仰首,注視樓子大門懸掛的匾額。

  珍珠閣,大大三字,是用一顆顆渾...圓真珠,嵌拼而成,陽光反照下,光輝漂亮,教人睜不開眼。

  「五爺!您回來了!辛苦您了!」樓內數人匆匆奔向狻猊,又是躬身又是抱拳,態度像在恭迎主子回府。

  那些人不是海中族類,而是道地道地的人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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