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早就知道的,還騙她傻乎乎去相信他沒事,去相信龍角斷了,跟斷根指甲一樣!
她的胸口又痛起來了,痛到好想再掄拳去敲擊那兒,讓更痛的知覺,掩蓋掉它。
「你真是太教你父母兄弟傷心,做事不知輕重,為一個紅顏禍水,自斷龍子大好前程,愚蠢無知!若還想得救,不如早些拋開兒女情長,去求你父王為你醫治斷角務實一些。」西海龍王似斥似勸。
「……斷角還能接回去嗎?」延維激動追問。
「法子有很多,雖皆不易,總是值得一試,不過……他為你,與家人斷絕情分,豈有臉再回去求人?」西海龍王又把過錯全推她身上。
「……」延維斂下長睫。濃翹的羽睫,掩去眸裡心思。
法子有很多……值得一試……
去求你父王為你醫治斷角……
再不久,他連維持人形的力量都沒有……
一隻斷去雙角的龍,在適者生存、不適者淘汰的龍族裡,他會有何等下場!
而這些,全是你給他的。
如果可以,她情願給他的,是無憂無慮的快樂,怡然自在的愛情,以及能讓他光明正大帶著她,獲得他父兄朋友給予滿滿的祝福,不要有半點犧牲奉獻,或是失去什麼,來換她安全。
「對,值得一試……」延維喃喃開口,抬眸望向狻猊,這一凝視,千言萬語。
她心中。翻騰著無數思緒,怎樣做,對他才是好的,她太清楚了,她無法自欺欺人,掩蓋明顯的事實。
唇畔自有意識般,蠕蠕開合:
「……你回去吧,回龍骸城去求你父王,求他用盡任何方式,都要為你復原斷角,你是龍子,本該好好愛惜龍角,不可以再衝動行事,絕對絕對不可以,誰也比不過你的龍角重要,知道嗎?」
言靈!
她對狻猊用了言靈!
「你——」狻猊沒想到她突來此招,一時間,愕然無比。
「我要跟西海龍王回去,他的提議很好……這樣最好,是最平和的解決辦法、最小的犧牲。」
延維笑笑看著他,可是眉眼間,全是苦澀:
「本來答應你,不做傻事,也說自己很怕死……可是認真想想,再逃,能逃到哪裡去?就算逃得過這時,接下來呢?」
怕死,人之常情,不單單是人,妖呀獸的,同樣也怕,包括她。可是……她更怕親眼看到他死去,無論是與西海龍王再度交鋒而死,抑或失去龍角之後,逐漸氣虛衰弱而亡。
她不知道。他會面臨這種窘境,她真的不知道……若她知曉,她會更早些讓狻猊回去,而不是害他拖著力氣漸失的身子,陪她玩、陪她逛、陪著她一塊笑鬧……
「反正你現在奈何不了我,只能對我唯命是從,我怎麼說,你怎麼做。這一次,你不要再來救我,別再來了……」後兩句,同樣是具有術力之言,本想補上一句「你乾脆忘了我,永遠想不起我這號麻煩精」,可……
被他遺忘是件好難受的事,她說不出口。
狻猊看出她的堅決無懼,對她的衝動行事想氣又想笑,想罵她,又捨不得罵蠢得如此單純的她。
能教她動搖逃命意念,不將生死擺第一,除他之外,還能有誰?
她,為了他,什麼事都敢做。
「原來……你發現了我無法與你的言靈相抗衡一事。」狻猊喟語,吁息一般的輕軟:「何時知道的?」
「昨天。我用言靈叫你不要跟來時,才察覺的……」她聲音哽咽,氣自己的遲鈍。
「也合該是這幾日的事,若再之前數天,你是瞧不見破綻的。」他以為能瞞住她,未料仍被她發現,這是他的最大失策。
現在,她的言靈,怕會變成最大阻礙……
「你的法力似乎崩散得太快,很不尋常。」就西海龍王所知,失去龍角的龍族人,快則一年,慢則三年內,精氣神日益削減,體力逐步流失,沒道理狻猊才剛斷去龍角,術力便幾乎消失乾淨。
西海龍王略一沉思,猛然領悟:
「除非——你將僅存的力量,另作他用!」
狻猊勾揚唇角,眸中精光乍現,人類無法聽聞的崩裂聲連續發生,連珠炮般砰砰炸開,西海龍王在珍珠閣週遭設下的阻界,被狻猊預先安置於閣樓各處的術力真珠,彈撞攻擊,產生碎裂。
縛囚他們的術力崩壞,逃離的機會,只在一瞬間。
狻猊起身,攬緊她的腰,護進懷裡。
「現在,替身術!」他在她耳畔指導,一吟咒,兩人便能瞬挪到千里遠,留下兩張紙人讓西海龍王跳腳!
「別動!」
從她口中吐出的字,卻非替身之術,而是束縛住他的言靈。
「延維!」狻猊心中隱憂成真,她被西海龍王那番話所影響。
她不願意再跟著他走,不願意再……拖累他,更不願意他將他自己的一線生機,白白斷送!
「我說了,你要回龍骸城去,求你父王,醫治龍角!馬上回去!」她言詞堅定,灌注了全身力量,幾乎是咆哮吼他。
「我們先走,此事可以稍晚再商榷——」
她連連搖頭,「有我在,他們不可能答應幫你的……我一直是很礙事的傢伙,惹人討厭,只會招來麻煩……你獨自回去,他們還會相信你浪子回頭,從我這小瘋子身旁醒悟。」
「你允諾過我,不做傻事!」他動怒了,氣她在緊要關頭,出爾反爾!
那是她的性命呀!她怎能輕賤無謂?!
「你做很多傻事也從來沒先問過我呀!」她同樣一臉氣憤,拳兒捏得好緊,五指輕顫,手背青碧脈絡僨起。「若是你問過我,你把龍角斬斷,來換取我的平安好不好,我會明白告訴你,我不要!我寧可在西海城被碎屍萬段,也不要你這樣做!」
狻猊默然,對於她的指控,無言辯駁。
他確實沒有考慮過她的心情,更害她淪為眾人指控的紅顏禍水。
一切全是他甘願做的,沒有後悔,不覺遺憾,即使時間倒退,他仍會那麼做。
延維的想法與他吻合。
現在她所做的,才是對的,她不會後悔,若她再隨狻猊亡命天涯,等到狻猊最後失去人形,直至耗力倒下,她才會恨死自己。
她讓狻猊坐回椅間,捧住他的臉龐:
「縛身的效力不長,很快你就能恢復行動,你一定要記住,回龍骸城,救回龍角;回龍骸城,救回龍角;回龍骸城……」
一連用了好幾回言靈,就是怕他不聽,就是怕術力不夠強大,就是怕他不聽話……
他看著她,看著她隨西海龍王離去。
他沒有扯喉喚她,她心意已決,任憑他喊破喉嚨,她也不會更改。
她的眼神,如是說道。
她回眸時的神情,堅毅不移。
她走得連一點遲疑都沒有。
狻猊目光遠揚相隨,而她,已經不在視線之內。
你最愛的,別擺在身邊,你護不住,眼睜睜看她死,無能為力的瘋癲,將會毀去你。
天人清淺嗓音,同一時刻在他腦海響起,飄渺幽遠。
當時天人淡慈潔淨的仙姿、近乎冷淡的和藹勸諫,以及堅不可移的篤定口吻,似乎都在印證此刻。
費勁了心思,繞了好大一圈,試圖對抗了所有導向那等情況的人事物,仍舊是循著無形的引線,一步,一步……走上此途。
他忽而笑了,沉沉地、低低地,笑了。
是無能為力的瘋癲?
是絕望至極的發狂?
抑是……
未免夜長夢多,西海龍王決定速戰速決,一回西海城,立刻處置掉她。
別怪他心狠心辣,不留生路給她走,愛兒驟逝之痛,加上犯人被劫的顏面掃地,對自尊高傲的龍中之尊而言,此等屈辱,豈能輕易嚥下?
他已經夠仁慈了,若非她愛上之人是他的侄兒,他哪會僅逮回她一隻便罷?絕對要她嘗嘗心中最珍愛的人,在眼前死去的世間劇痛。
一開始,怒極之時,或許他會這樣做,管他侄兒不侄兒,反正弟弟家兒子滿堂,九龍變八龍,不會有太大差異。
後來,時間久了,怒氣沉澱了一些些,再看見弟弟訴說自家孽子斬斷龍角一事,哭得一把眼淚一把鼻涕,,毫無龍主威嚴……
正因明白喪子之痛的滋味,他不忍也讓弟弟品嚐一回。
無論兒子數量多寡,失去任何一個,心痛感不會因而分散減少。
不過,教他意外的,是這女人的舉止。
她竟為了狻猊,可以勇敢至斯,他刮目相看。
放棄逃走的好機會,只急於叫狻猊回城,求龍主搶救斷角。
要是當時她與狻猊一併逃了,他會對她的自私怕死嗤之以鼻,或者乾脆一掌打死這只禍水,替弟弟家除去一大災禍,她卻用言靈縛住狻猊,乖順地,隨他回來受死……
第十四章
他試探過她,故意不以任何法術捆綁她,給她潛逃的時機,瞧瞧她的說與做,是否吻合如一。
她只是蜷坐一角,安靜沉默。
「能逃而不逃,為什麼不呢?你不是很行,用那……替身術,可以將你與紙人替換,瞬間把自己帶到安全的地方去?」西海龍王半是好奇,半是試探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