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裡大約是在唸經的時間了,渾厚悠揚的佛唱聲緩緩蕩了開來。
白妄言傾聽著,厭煩地咂了咂舌。「要掉就掉快點啊……」他喃念著,一邊走了過去。
長長的竹竿子在他手裡靈活輕盈得像支牙籤,止住草堆滑勢的下一個瞬間,他手上使勁,一施力就將那女子挑了起來,竿身一蕩,女子輕盈地,猶如一朵花從枝頭落下一般地,掉到他懷裡來。
先是聞到了甜軟的香氣,接著白妄言看見了她的面貌。
他愣住了。
頃刻,這長年鎮守邊關的將軍大人低聲笑了。「我千辛萬苦,才忍下了不和你聯繫……吶,花念涵,你為什麼落下來?」
那在他懷裡,靜靜睡著像朵海棠花的女子,還沒辦法睜開眼。
白妄言將落難的花含涵抱進了矮捨裡去。
裡面只有一張石床,一張草蓆,簡單的一桌一椅。沒有可以拿來當凶器的危險物品,也沒有可以拿來閒暇娛樂的東西。
獨住在此的白妄言,只帶了一竹筒的茶葉以及大量的饅頭。在這裡一切都要靠自己,白妄言又是個不執著舒服生活的人,熱茶配饅頭連吃一季,對他而言不成問題。
但手裡的女人在三千閣裡吃好穿好,不可能受得了這樣的單調。
白妄言低頭望著被自己擺上石床的漂亮姑娘,心裡考慮起是不是要趁她還暈著的時候,拎著她上去,把人扔在禪房裡,這樣既可以裝作自己與此事無關,又可以將手裡的女人送回安全的地方。
這可是一朵極其脆弱的花啊……
同樣是女人,大漢邊關的女人一個比一個堅定而凶悍,但是眼前的這個女人,抱在懷裡的時候卻柔軟得像一捧絲綢,稍微一點施力不當,就會粉碎撕裂。
那種脆弱幾乎讓他擰起眉頭,但他也很清楚,與其將她放在寺裡等住持發現、再由寺方送她回三千閣,白妄言會更傾向由自己親身護送她回去,確保她的一切平安。
只有這個女人,他無法忍受她有任何損傷。
然而現在他正在禪修的期間,無法踏離妙音寺範圍一步,如何處置這個女人,就成了一件為難的事情。
「確實是個麻煩。」他喃喃。
即使這個從天而降的麻煩,長久以來他一直遠遠望著卻始終沒有靠過去,幾乎不曾真實地碰確過她。
她身上的香氣依舊,那樣粉嫩如春花的衣裾穿在她身上,也依然合適。
而她的眉眼……也依然嬌怯怯的。
白妄言的手撫過她的頰、她的頸,循著她起伏玲瓏的身體曲線虛拂而過,掌心若即若離,帶著不自知的憐愛。
「到底要怎樣把你送回去呢?」
他反反覆覆地念著,自始至終沒有離開花念涵身邊。
天色暗了下來,花念涵在一片黑暗之中睜開了眼睛。
第一個感覺是肌膚裡因為薄汗而濕黏,第二個感覺是身上沾著沙泥更不舒服了,第三個感覺讓她回想起自己往後跌落的時候,聽見那兩個高矮兄弟要擄捉她去翁家大少那裡。
然後她意識到自己身上沉沉的,以指尖摸索著,在胸腹上橫著一隻手臂……是誰啊?
她有點茫然,接著,她果斷地尖叫起來——
在這裡,先將時間再拉回去一點,約莫十年前吧!
那個時候兩人初見,都還只是孩子,緣分才剛剛要纏結成漂亮的同心。
在白妄言的記憶裡,十年前的花念涵,還只是個瘦弱成皮包骨、臉色蠟黃的醜女孩兒。
她身上掛著賣身葬母的木牌子,微低著頭跪在街上一角,身上髒垢的臭味把她身上的異香掩去了,相貌又不是頂好看,路上眾人來來去,誰能去理會她?
誰又能想像得到,眼前的瘦弱女孩子,十年後能長成三千閣裡名動天下的十二金釵,身有異香的花念涵?女怒時,指尖泛出瑩白,身有山馬茶香氣;而歡喜時,指尖諸色變幻,染著淡淡繡球花的香味;尋常時間,則身帶白曇香,嬌滴滴的,一揉即散。
當年的白妄言也無法預料。
那時他已經入得軍旅,只是個低階小兵。如果就這樣走過,也許緣分也就這麼不了了之……但是偏偏出了事,牽起了他與她的第一次初見。
前言行列的馬匹不知道受了什麼驚嚇,忽然發起瘋來,甩下馬背上的人之後,回頭衝來,大街上一片混亂——
但跪在地上的女孩腳都僵麻了,根本站不起身,她驚惶得睜大眼球,卻動彈不得。
耳邊只聞得一聲低啐,「站不起來也要會爬啊!」
女孩兒還來不及分辯那聲音哪裡來的,就見一個身影攔在她身前,帶著鋼鐵與皮革的味道——
然後那人的手一揮,爭光閃過,帶著半弧形軌跡的刀鋒倏然停在她眼尾,尖鋒顫顫地滴下一串血珠。
從此女孩兒對這段往事的記憶裡,還添加了血腥味,以及一點尖銳的痛楚。
那刀鋒太利,刀勢太烈,他的距離掐得很精準,沒有順著刀勢切下她半個腦袋,但是餘威未消的刀氣還是劃破了她眼尾邊上的額側肌膚。
好好的一個女孩兒,這下子更是破相了。
雖然從馬蹄下救得她性命,但卻害她破了相,又看看那片被踏碎的木牌子……
白妄言皺了下眉。
十七歲的青年伸出手,將懷裡一塊娘親在廟裡過過香火、想為他的行軍求福的青玉珮遞了出去。「拿去典當了,算是給你陪罪。」
扔下一句話,他跟隨著大批軍人走掉了。
兩年一次的回鄉,他也沒有在街上再遇見過這少女。
記憶淡忘了,原本就只是個插曲般的小事情,他也不放在心上,只是偶爾會想起,不知那女孩兒有沒有記得要把那塊玉典當個好價錢吶?現在應該平平淡淡地過日子才是吧?
大漠邊關,出生入死,他從一名小兵,一步步成為上位者,再回到長安城時,他已經是鎮守邊關的將軍了。
放得一個月的長假,正打算東晃西逛一陣子,就被結交的朋友逮住了,說是要求他出馬參加憐花宴,保住他妹妹的清白。
白妄言滿頭霧水地去了,仰面一望,那三千閣真是威嚴華麗得令他也背心沁出冷汗。
三千閣主冷淡睨來的目光,連他這個見慣生死的將軍大人都不禁低頭。
最終,他還是保住了那個少女的清白,那一個夜裡,少女始終淚流不斷地哀傷睡顏,埋在他胸前,將他心口濕得一片冰涼。
隔天踏出她房門,從長梯上走下去要離開的時候,卻見到在樓間平台上,一個少女坐在梯上昏沉睡著,倚著扶手格欄的小腦袋那樣脆弱地搖搖晃晃。
吸引了他目光的,是從那少女襟裡滑出來的青玉珮。
白妄言有點微愣。
「三千閣裡,諸女情同姐妹。」身後一道聲音淡淡的,白妄言認出那是三千閣主的音色。
他沒有回頭。「坐在這裡等,又能怎麼樣?倒是,那塊玉珮……」
「把她從街上撿回來的時候,就戴在身上了。說是救命恩人的信物呢!依我來看,倒也像是定情物。」
第2章(2)
白妄言沒有吭聲。
「這孩子早她們姐妹兩個幾天,月初就辦過憐花宴了。她兒時沒有將身子骨養好,這憐花宴,她過得很是辛苦。因為擔心,才坐在這裡等,沒想到就這樣睡著了。」
「很辛苦……嗎?」 白妄言的手微微收緊。
他低頭看著,這在他偶爾的想像中,應該在市井間平凡無奇地生活著的姑娘,卻還是落進了青樓妓坊。
「將軍覺得惋惜?」
「不,人各有命。」
「予她這枚玉珮的人,想來是希望她平淡安適地過這一生吧?」
所以,身處沙場,隨時有可能死去的自己,更不應該和她牽扯關係。「白某不知。」然後這麼回答,無疑是此地無銀三百兩。
輕笑聲飄落,「這女孩兒數度逢難卻不死,必有後福。如此身有異香、調養得花容月貌的女孩兒……不知要落到誰家去呀?」
白妄言毫不理會,越過那坐在平台上昏沉睡著的少女,頭也不回。
臨出閣門前,他卻還是忍不住,微一停步,「名字……」
「花念涵。」
「確是好名。」
從此白妄言無法自制地對她多有留意,任何消息皆不放過,卻始終沒有接近她。
直至今日,他接住了這落難的女子。
在一片入夜的黑暗之中,白妄言驀然睜開的眼睛裡有著詭異的微亮。
矮舍內沒有點起燭火,而一邊尖叫著一邊用圓潤的指甲硬是抓花了他臉龐、手背乃至脖下的皮膚,整個人呈現警戒狀態的花念涵,則被他俐落在反身掃壓在石床上。
花念涵嬌嫩的臉頰被近抵在入夜後冰涼涼的石床面上,小嘴發出了嗚咽的哀鳴聲。
身為受害者的白妄言,現在的狠態完全是一副強搶民女的流氓樣。
懷裡的花念涵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翁大少爺欺負人啊啊啊……閣主,救我救我救我……小夜、小夜快來救我啊……藥鋪大哥救命啊……人家被壞人綁走了嗚嗚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