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年過去了,趙逸塵腦中只斷斷續續、浮光掠影般一閃而過一些影像,不等他捉住便消失,始終未曾鮮明的浮現。
直到一個半月前,大當家徐豹逼身邊一直沒有女人的趙逸塵娶他女兒徐芸兒為妻,但趙逸塵雖然失憶了,卻隱約記得他成過親,還有個個頭小小的兒子,他堅持不能娶徐芸兒。
為此兩大當家鬧得不太愉快,一個逼娶,一個不從,一見面就橫眉豎眼,最後還大打出手。
徐豹對趙逸塵有收留之恩,因此趙逸塵處處留手,未下狠招,兩人未有勝負,平分秋色。
殊不知這時候喝完酒的老酒鬼發起酒瘋,隨手將一滴不剩的酒葫蘆扔到趙逸塵腳下,閃避不及的他一腳踩上酒葫蘆,重心不穩之下徐豹的鑽心掌隨即打向他胸口。
中掌的他如斷線的紙鳶往後飛去,後背狠狠撞上活了千年的參天老樹,當下吐了一口鮮血,昏了過去。
這一昏就昏迷了三天三夜才清醒,他一醒來雙瞳發光的說他想起自己是誰,是何人子弟,家居何處,家眷數名。
但是也僅是想起自己的身世,再往深一點想就頭痛欲裂,他記不得爹娘的容貌,也想不起來妻兒的模樣,只知離家時兒子才兩歲,很是纏他。
於是他想起老酒鬼的解藥。
誰知……
「喝醉酒的人說的是醉話你不曉得嗎?你是太天真了還是傻子,怎麼會相信?我都不曉得自己說了什麼。」
錢老鬼根本不肯把解藥給他,還叫他自個兒想辦法,都知曉自己是誰了,還愁找不到回家的路嗎?
於是趙逸塵帶了幾名兄弟下山,他們往通化縣而來,家在哪裡他是知道的,但還是他的家嗎?
他對當時遭盜賊劫殺一事抱持懷疑,他並非富商,也無身懷巨款,只是單純的上京趕考,怎麼會被歹人盯上?
在經歷過這些事後,他不相信事情會有這麼簡單,而後他又打聽到趙府主母並非他生母,二弟趙逸風與他只差四歲,繼子、繼母不可能合得來,繼母又有個親生子,他遇害之事還能無內情?
因此他一到了地頭並未登門認親,而是先打探趙府目前的現況,繼而得知自他「死後」不久,妻子被以不貞之名被趕到城外的莊子,謝氏連他的兒子也一併棄之不理,幾年來沒使人送過一兩銀子養育趙府子孫,彷彿他是多餘的。
「小……小姐,發生大事了,有大……大事發生,你快出來……快……」老天開眼了,得到廟裡供炷香謝神。
「什麼事?瞧你慌慌張張的。」平日還滿沉穩的,怎麼這會兒像火燒眉毛似的失去鎮定。
「姑……姑爺他……」喘個不停的夜嬤嬤上氣不接下氣,一句話說得快斷氣一樣。
「古爺?」是她認識的人嗎?
她搖著頭,臉上的笑意止不住。「是姑爺,他沒死,姑爺回來了,他活生生的活回來了!」
「姑爺是誰……啊!姑爺?!」難得迷糊一次的皇甫婉容忘了姑爺指的是她無緣的死鬼丈夫,腦子轉了一圈才霍然醒悟,原來她是有丈夫的人,丈夫沒死,當不成寡婦了。
唉!真是遺憾。
「小姐,姑爺快到了,你趕緊換件衣服,把頭髮重梳一遍,明霞,胭脂呢?快給小姐抿一抿,嵌寶石花蝶重瓣垂流蘇珠簪給小姐簪上,還有紅珊瑚滴珠耳環……」
「急什麼,他來就來,還要我盛妝恭迎嗎?明煙、明霞別忙和了,就你們嬤嬤瞎緊張,不就是失蹤多年的男人回來了嘛!他不先回趙府去,往我這小莊子鑽幹什麼?」嬤嬤想多了,說不定一會兒送來的是休書。
婆母給她冠上的「不貞」罪名眾所皆知,稍有血性的男人都不能容忍妻子與人有染,還生下「孽種」,尤其是讀書人更好顏面,一旦偏聽偏信,還不得恨得休妻斷緣。
皇甫婉容倒是樂於被休,當不成寡婦當下堂婦也好,她可不想和從未見過面的男人同床共枕,前輩子在民風開放的突厥待了十五年,她已習慣那裡奔放熱情的民風。
「小姐……」她怎麼犯糊塗了?
第五章 你在哪裡,我就在哪裡(2)
「因為我的妻子在這裡。」沉厚的男聲如同久釀的醇酒,濃厚地傳進四方靜謐的屋裡,迴盪著。
咦?這聲音,這聲音……聽起來很熟悉,好像在哪聽過?
皇甫婉容正在思忖著是哪來的似曾相識,忽地眼前一暗,一道頎長身影,肩寬胸厚的擋住門口的光線,逆光的他叫人看不清長相,只知是個身形高大的男子。
再往前走了兩步,她看見了那人容貌,不由得掩嘴驚呼,「是你?!」
「是我。」
「怎麼會是你?」是誰開的惡意玩笑?
「為什麼不是我?」他反問。
胸口略微起伏的皇甫婉容顯然堵著氣,她雙眼一眨也不眨的盯著眼前面冷如峻的男人,試著把他跟眾人口中文質彬彬、謙和恭遜的趙大少爺融合在一起。「你不是趙逸塵。」
那個月華凝露般的讀書人呢?眉若遠山,秋水含波,玉容瓊姿,翩若春曉,明靜而淡雅,如月之皎潔。
「已故」的趙逸塵是一身儒雅的文人,有著高潔的氣度,和煦的笑臉,見人三分柔和,不卑不亢,進對有方,人如天上白玉盤般滿是光華,天下靈氣盡集一身。
可是這滿身煞氣的男人是怎麼一回事?從他身上根本找不到一根名為謙和的毛髮,大步走來充滿令人畏懼的霸氣,眼若寒星的冒著叫人不寒而慄的銳利。
要不是她見慣了膀大腰圓、滿臉胡碴的突厥人,只怕一見如此狂霸的男子,不嚇掉半條命也心驚膽顫,奪門欲逃。
「我是趙逸塵。」如假包換。
「不像。」是誰眶了她?
皇甫婉容沒見過無緣的「亡夫」,她對趙逸塵的瞭解來自夜嬤嬤和淺草的描述,從無一句不是和責難,堪為典範。
可是此時她不得不懷疑她們誇大其詞,把一頭老虎過於美化了,當他是吃素的貓,咬不了人。
「死裡逃生總有些不一樣。」他自嘲。
明媚的眸子一閃,多了深意,她明白「死裡逃生」的感受,她不就是死過一回的人。
「你明明認出我了,卻裝作不認識,這是什麼意思,想學莊子試妻嗎?」
莊子為了得知妻子是否對他忠貞不二,便假死,殊不知他一入土,妻子便拚命掮掩埋的濕泥,墳土一幹便可再嫁。
這也是說人性不可考驗,傷的是自己。
「不,我是真的認不得你。」如果早知她是他的妻子,他不會任她從眼前走開,他的妻、他的子全是他的。
她面帶譏色的諷刺,「怎麼,失蹤了三、四年就忘了家中妻小,外頭的花花草草迷花了你的眼?」
男人有一千種說法拋妻棄子,他們永遠不會有錯,錯的是默然守候的女人。
因為她留不住男人的心。
「我失憶了。」至今他仍想不起全部的過往,可是一看到她,他心裡是喜悅的,慶幸她是他的妻。
人與人的情緣說來奇妙,有人相看了半輩子仍激不起一絲情愫,有的只需一眼,那便在心上了。
腦海中全無妻子影像的趙逸塵以「沈見山」的身份初見妻子時,第一眼他就入心了,人未動,心已悸,覺得這名女子很有趣,可惜有兒有女,碰不得,頗為失落。
第二次在酒樓又見,她裊娜的身影使人著迷,當得知她的身份是寡婦時,他的確動了意念,身邊多了一個她不嫌悶,只還不知家中情形,便把這絲情愫壓了下去。
沒想到她的「亡夫」成了他,那滋味就五味雜陳了。
「好理由。」百用不膩的萬靈丹。
趙逸塵勾唇,「倒是你,不過幾年未見你就忘記丈夫的長相,這不是為妻之道吧!」
她面上無波的回道:「一年多以前,我撞到頭,拜你賢良淑靜的弟媳所賜,很多事我都不記得了。」
「包括我?」她誰都能忘,唯獨不能忘了他,夫為妻綱。
「包括你。」反正也不是多重要的人,真正的皇甫婉容已經死了,他回來得有些遲了。
兩人的對話一點也不像久別重逢的患難夫妻,分別數年再度相逢不是該涕泗如雨,相擁訴情,互道離後苦楚?他們反似兩個不相識的人在談論天氣,平靜的不生波瀾,夫妻如路人。
叫他們怎麼能抱頭痛哭?一個失憶了,一個芯子根本是換過了,雖說是夫妻,有過無數次夫妻之實,可是誰還記得,他們就是共同生了兩個娃兒的陌生人,面對面坐著也是無語,找不到相同話題。
他們都變了,命運改變了一切。
「好借口。」她讓他無從指責。
「是好借口,那一次我差點死掉。」皇甫婉容是死了,甦醒過來的是她凌翎。
一聽她幾乎喪命,趙逸塵雙眸一瞇,迸出冷意,「怎麼回事,說清楚。」
看他倏地沉了臉,她反倒笑了,「也沒什麼,不就看中我這莊子,好心施捨一些銀兩讓我搬,我不肯,她便推了我,大概我身子骨太弱,一推就倒,後腦杓磕在石階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