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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頁     陳毓華

  對他一迭聲的疑問她都不回答,「回娘家,我爹娘都在嗎?」她掐他的臉……

  這裡不是茫茫虛境,不是鏡花水月,也不是莊周夢蝶,更不是黃粱一夢……都不是,那麼,是很真實的存在……嘍!

  她的手使力倒不小,他沒喊疼,反倒覺得光天化日下被娘子吃了豆腐,有些開心。「怎麼會不在,半個月前岳父、岳母就已經派人帶口信過來,說明日大舅子的新生兒洗三,叫我們要提前到,幫忙招呼客人,你忘了?真的是睡糊塗了。」洗三是大日子,房家一門皆是朝中大員,他們又是姻親關係,除了送禮,人是一定要到的。

  大舅子……「房時……哥有兒子?對啊,我想起來了,的確有這回事。」她差點咬到舌頭,她……剛剛是夢到以前的事了吧?那以為自己瀕死,後來卻奇跡似的好過來的記憶……

  她緊緊抓住聞人凌波的袖子,無法言語。

  「不如我們改天再去吧,你看起來不太舒服。」他一臉憂色,低聲吩咐著。

  「阿青,讓馬車回去,我們去找大夫瞧瞧。」

  「王妃,萼兒扶您。」伸過手來的是萼兒。

  房荇錯愕的看著她,眼中夾著水光。是了、是了,萼兒梳了婦人頭,她兩個月前成的親,嫁給了阿青,還是自個兒為她準備的嫁妝,她怎麼就忘了呢,這記性!

  「我沒事,哥的第一個孩子我怎麼可以不到。」她掀起車簾喚回阿青,這才注意到馬車不知什麼時候已停下了。

  「不成,為夫的以為我們還是先去看大夫,阿青,你先去告訴舅老爺,說我們隨後就到。」聞人凌波將房荇扶起來。

  她依舊抓著聞人凌波的袖子不放,生怕這一放,他會消失。

  「怎麼了?」他的口氣帶著不自覺的寵溺。

  「你捏我,我好沒真實感。」

  「把你捏哭了我可不管。」他怎麼捨得……他俯身,吻她。

  族擁在馬車外的下人齊齊將臉轉過去,然後很有默契的一致對外圍成半個圈,不讓外人看見,雖說在王府這對夫妻也常常親熱,但這可是外頭啊!

  房荇被吻得暈頭轉向,兩腳發軟,忽然一顆圓珠般、穿著青面白底小朝靴的人影從車門外竄了進來,很不識相的從聞人凌波的胳肢窩下穿過,直接撲向房荇的懷抱,哭聲震天,眼淚鼻涕狂噴,全抹在房荇的胸口上。

  「娘只抱爹,就是不要歡兒……」

  因著想讓妻子好好睡覺,被勒令抱出馬車另外坐的小胖子在掙出琴曲懷抱後,爆發了。

  還沒好好品嚐妻子香甜的回應就被從中破壞,聞人凌波低聲喝斥著琴曲,「怎麼沒把世子顧好?快把他抱開!」

  琴曲一臉委屈的試著想將小胖子拉開,不料,他卻抬起淚眼汪汪的肉餅臉蛋,再抹一把鼻涕,然後嚎啕大哭的告狀。「娘……娘……爹壞,歡兒討厭爹。」

  房荇嚥了好大一口口水,這和聞人凌波活生生是一個鋪子出來的,別無分號。

  方纔的她只意識到聞人凌波的存在,完全沒有注意到這孩子從頭到尾在一旁嗚嗚噎噎,哭花了一張臉。

  剛剛,她把孩子嚇壞了吧?

  她摟過小胖子,接過琴曲遞過來的帕子,揩揩孩子臉蛋上的鼻涕。「你是男孩子吧,男孩子不哭的。」

  她和重赫是夫妻了,她剛剛怎麼就忘了他們連孩子都生了?

  真好……

  她一手圈住一個,將這對爭寵的父子牢牢的抱著,「……誰說娘不要歡兒的,你們兩個,我都要,都是我的心頭寶。」

  世事輪迴,流轉成緣,不管惡緣或良緣,每個緣結下,都是為了日後的重聚。

  番外一:遊子

  上山的道路風大,刮得人肌膚生疼,少有人煙的古道兩旁,幾乎被高尖芒草掩沒,若是挑這時節上下山的人,可是要吃盡苦頭的。

  這對他來說並不成問題,他只知道,那山腰上,有間庵堂。

  那裡,有他迫切想見的人。

  石頭壘的低牆,滿是苔蘚的屋瓦,庵堂帶著經歷歲月的顏色,可以一覽無遺的外觀卻十分乾淨,可見平常很用心維護著。

  他一反平常的不拘小節,有些綁手綁腳的撣著身上略微發皴的短打扮,因為不確定,又摸摸下巴,嘖,急著趕路鬍子忘了刮,她,不會因為蓬頭垢面的老樣子就認不出他來吧?

  他老了嗎?是啊,都過了這些年。

  他重重的擂著木門,又想,手勁應該輕點的,他這粗魯的德性會駭著裡面的人,可下手輕了,在朔風野大的這山腰,又怕裡面的人聽不見。

  這放不開的他,這心思忐忑的他,不管了!

  吱呀——缺乏油潤的門榫一響,門打開了。

  一張看不出年紀的臉探了出來,是個比丘尼。

  這種地方幾乎是沒有香火的,看見居然有來客,不管是經過還是專程到訪,比丘尼馬上掛起慇勤的笑容。

  「小師父,我遠道而來,敢問庵裡的靜塵主持在嗎?」

  「主持師父不見男客,請施主見諒。」

  「請小師父通報,我與她是故人,你這麼跟她說,她或許就會見我的。」他再接再厲。

  比丘尼看看他,不作聲,好半晌才說道:「請稍候,我去稟報師父一聲。」

  「多謝小師父。」

  他們是青梅竹馬,還在母親肚子的時候,雙方父親就玩笑的指腹為婚,定了娃娃親,他們從懵懵懂懂開始就知道自己有個未婚夫、未婚妻,兩家大人相聚時,小孩也會玩在一起。

  兩家門戶相當,時有往來,慢慢長大,一個郎才,一個女貌,就很理所當然的以為以後也會一直在一起。

  那時的他年輕氣盛,家中雖有萬貫家財,卻只是個商戶,即便每年花出去的善捐和不樂之捐多到可以從京郊鋪一條路直抵皇宮門口,上繳的稅收一般人家幾輩子都吃不完,即便如此,士農工商,身為三百六十行中最為低賤的商戶的父親還是要處處與人鞠躬,才能在行商的道路上少一點阻礙。

  他不想自己以後也變成和父親一樣,他不要讓人踩在腳下,他想自由自在的做自己,他也知道,要翻身,除了軍功,沒有別的路。

  於是他從軍去了。

  從跑腿的傳令兵做起,那時,西北苦寒,盜匪流寇,還加上異族鐵蹄,枕戈待旦,日子非常不好過。

  六年軍營舔血,造就了他鐵一般的功勳。

  終於他回來了,回到那京城軟紅十丈裡,功成名就的同時,也失去了她。

  聽說她足足等了他五年,年華老去,在父母的逼迫下,嫁人為妾。

  一年後,她那年邁的丈夫老去,她被元配趕出了府邸,當他尋去時,已人去樓空。

  因為一再的錯失,他嘗到了後悔的滋味。

  後來再輾轉聽到她的消息,她已經遁入空門。

  那種日日夜夜的懊悔,一天比一天還要深刻的想念,讓他放棄了所有,居無定所的行走江湖,滿山遍野的找她。

  她卻說,她已經不再愛他,男歡女愛已是前塵,空山寂寥,長伴青燈古佛才是她想要的。

  他重新在江湖浪蕩,從此沒有酒便無法入睡……每年,他總會來到這座山下仰望那山腰的尼庵……一年兩年三年……這又過去多少年了?

  肖不害沒有等太久,那位比丘尼很快出來,告訴他的還是那句話,主持不見男客。

  是夜,雨下的時候,一剛開始,潤物細無聲,但雨越下越大,禪房裡的女子穿著普通的灰色袈裟,頭戴灰色帽子,靜靜盤坐。

  雨夜漫長,無休無止,雨聲叮咚,擾亂人心。

  她喚來比丘尼。「那人走了吧?」

  「住持……還沒呢,都在外頭坐了一夜,會生大病的,您去瞧瞧他吧,就算讓他走也好。」小姐沒出家的時候她是丫頭,那時的她年紀小,小姐以為她不記得那位少爺了,她怎麼會忘,那人曾是小姐心中的良人啊。

  「他到底在執著什麼?」凝望著窗子雨流留下來的痕跡。「不叫人安生。」

  「住持……」

  「知道了,給我拿把傘來吧。」回過頭,一張絕世佳人的容貌出現。

  她步出禪房,經過佛堂,踏出門坎,行過小院,打開了一向無人出入的木門,那人失魂落魄的坐在老樹下任著雨淋,像迷路的小狗。

  雨裡,他聽不見門開的聲音,目色恍惚。

  一把油紙傘遮住了他。

  他看見了那慢慢蹲下來與他平視的水眸。

  怔怔忡忡的,以為身在迷離的夢境。

  「你這是何必……」她輕歎。

  那欲說不能的風情,令他幡然醒過來,看見她已經濕了一半的肩頭,趕緊接過她手中的傘,將傘移到她頭頂,他無論如何都無所謂的。

  因為看見她那張日夜思慕的臉蛋,他那雙晦暗不明、帶著狂氣的雙眼,幽深的搖曳著波光。

  「我曾想過要在山腳下落戶,就算只能遠遠的看著你也好,可是我沒辦法,就算只能在山腳下看著你在的地方,我都心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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