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揮手,一直站在不遠處的太監雙手送上來一幅卷軸,正是房荇那沒能畫完的春燕圖。
皇帝今天看起來心情極好,侃侃而談,多年來被國事政務積壓,太后難得看見兒子如此放鬆自然的時候,揮手喚來貼身宮女給每個人都重新換上茶點。
她對這件事也挺有興趣的呢!招招手,又讓太監把那幅畫拿過來瞧瞧。
「對臣女來說,家人比任何物事都貴重。」這些人精,明明知道她為什麼捨了畫,還要來套她的話。
「要不這麼吧,你入宮來當朕的宮廷畫師。」這不是問句。他一生對琴棋書畫,無一不喜,這世間萬物也沒有什麼不是他的,宮廷畫師地位清貴,如果她答允,可是歷朝首位宮廷女畫師,地位,不言可喻。
「如果民女答應,可以換民女的爹回來嗎?如果陛下能答應,民女對進宮也沒有異議。」她說得非常坦然,神情沒有絲毫作假。
「我不答應!」聞人凌波從中打斷兩人談話,也不管是不是大不敬。
她竟然隨便就答應,她要入了宮,他怎麼辦?不會要他苦守寒窯吧?
皇帝輕輕的眇他一眼,不置可否。
真是個心急的孩子,心急可吃不了熱豆腐的。
「你爹真是個了不起的人物,為了他,許多人來向朕求情,都快把養心殿的門檻踩壞了。」包括這看上人家閨女的么兒,包括居然公器私用、以八百里加急文書上呈為父求饒奏折的房時,現在就連房家女兒也同他談起條件來,這一家子,他到底是欠了他們什麼嗎?
「陛下慈愛!」房荇又跪了下去。
「這倒是頭一遭,朕聽見別人說朕慈愛……房子越呢,朕只是讓他去醒醒腦子,讓他別老是以為衝撞朕都沒事,你若想讓你爹那個頑固早點回家,也不是不可以,你這宮廷畫師,朕是不敢要了,怕他跟我翻臉,」他笑指臉色焦黑的聞人凌波,也沒有讓房荇起來的意思。「你就拿幅畫來換吧,先說了,要隨便敷衍朕,那可不行。」
以後和那個老頑固也算親家了吧,他也不好做得太過。
「什麼時候畫好,讓朕滿意,你爹就什麼時候回家。」
「叩謝陛下皇恩浩蕩!」房荇喜形於色,這次叩謝,發自內心。
三日後,她又進宮,給皇帝送上一幅往後流傳千古的《皇帝步輦圖》。
圖中,皇帝端坐由六名宮女抬著的步輦上,另外有六個宮女分別在前後掌扇和手執華蓋,皇帝面前有兩名官員拱手而立,遠遠的花蔭深處,有個看似匆忙而來,乍然見到聖駕,不知道該躲還是該迎的宮女,皇帝的威嚴自若,官員,宮女的天真活潑,人物生動真實,躍然紙上。
「罷了罷了,朕後悔了,應該把她留在宮裡頭的。」皇帝老爺歎氣,如是說。
同年六月六日,皇帝賜婚,將中書侍郎的女兒賜襄王為妃。
房家人艱難的接下聖旨,神情卻不見任何歡欣的喜色,家中從上到下,一片憂心忡忡,愁雲慘霧。
因為房荇病了。
一開始只是睡得多,很容易就一睡半天,京裡知名的大夫都請來看過了,那些大夫開的藥方子離不開一些補血、補氣的藥材,藥爐的炭火沒熄過,一大碗的藥汁三餐加宵夜,吃得房荇一看見黑漆漆的藥湯就皺眉,但是每次她讓萼兒端出去,母親卻不厭其煩又熱過一回再端回來,她最後總是因為不忍而捏著鼻子喝下去。
杜氏每回看她吃藥便鼻酸。
但儘管房荇吃了湯藥,人卻睡得更多了,一天裡幾乎沒有幾個時辰是清醒的,氣色漸漸虛弱,眼底一片青色,連下床都不能了。
一怒之下的聞人凌波直接把太醫院中後宮嬪妃們最信任,也是整個大歷朝最有名的太醫拎來,好脾性的太醫沒生氣,得知要看的病人是誰,倒是細細號了脈。
「耗神,思慮過重,血氣精氣都不繼,需好好將養。」如同之前所有大夫的說詞,一字不差。
「不用開方子嗎?」聞人凌波心底發涼。
「微臣看過房小姐之前服用過的藥方子,那些大夫大多對症下藥,不需要再添什麼了。」
這是什麼意思?
思慮過重,血氣精氣不繼。
聽起來不是什麼嚴重的病,就是勞累過度了。
太過勞累,好好將養著就好了。
「太醫都這麼說了,我們要相信太醫,不會有事的。」房荇笑著讓太醫回去了。
改變命運,就必須付出代價。
這代價,就是她的命吧?
原來是這樣。
我命皆在我手中。她曾經那麼傲慢的以為自己可以修改命數,可以改變那些過去發生的事,誰知道命運在最後狠狠的、森冷的嘲弄了她一回。
其實很多事情從一開始就不在她的掌握裡,只是她沒有察覺,時間的洪流是連鬼神都不可逆的領域,她憑什麼以為薄弱的自己可以顛覆既定的軌道?
不過她笑得很歡愉,不管怎麼算,她還是划得來的,用她一個人換家人的平安一世,無論如何,還是很划算。
這算命運對她的慈悲嗎?
怎麼辦?她一點都不想感謝。
房荇把目光投向一直守在她身邊的聞人凌波。
不無遺憾嗎?
有的,怎麼會沒有。
曾經有多幸福,就有多淒涼。
她想和她摯愛的男人共度一生……不不,不用一生,給她一些時間,她想給他納一生都穿不完的靴子,一生都夠替換的袍子,如果可以,她還想替他生個孩子,那樣起碼她走了以後,他不會太孤單……
她以為自己這一世會無限蒼白,卻何其幸運遇見他,讓她的人生有了色彩。
這麼好的男人,值得她拿一切去換的愛情……多殘忍,他們的愛情只能像流星劃過。
「我好矛盾,想見你又不想見你,怕讓你留下我很醜的記憶。」她伸出手指,想去碰他的。
「別胡說,不許你胡思亂想,你要記得,你還欠我兩件事。」
看見兩人的模樣,一屋子的人都悄悄退了出去。
「外面看起來好舒服,真想出去。」
四處都是枯枝落葉,秋日蕭瑟的模樣,她卻說真美。「嗯,等天氣好,我們去郊外騎馬,然後在春天花開的時候完婚。」
她說好,本來蒼白如紙的臉色漾起如珠如玉的淡暈。
嫁給他嗎?
「所以你得趕快好起來,做本王的王妃,這是第一件事。」他強硬的要求。
她搖頭。她怕自己會做不到了。
聞人凌波近乎兇猛的瞪著她。「第二件事,你要活下去,你如果膽敢違背這兩件事,你欠我的,就算逃到閻羅殿,本王都會去討回來。」
房荇伸手撫著他也瘦了一圈的臉,將本來想講的話悉數咽進肚子。「……說什麼呢?我還好端端的呢。」
這樣什麼都說好的房荇讓人心驚,他撐著,就算入夜也不睡,他死死的盯著她尚稱平穩的鼻息,蒙朦矓矓中打了個小盹。
本來閉著眼睛,看似入睡的房荇彷彿用盡力氣的睜開眼,定定的看著這對她情深意重的男人,小小的梨渦泛起如花將謝的笑。
她本來想安慰他說,我們一生都在經歷離別,差別只在於早和晚,而不是要或不要,不過,想說的話再多,都好像來不及了。
「……重赫,對不住,我要先說再見了……」
第一次叫他的字,不料也是最後一次。
尾聲
重赫重赫重赫重赫……
她的腦子裡亂糟槽的一團,光與暗,明與滅,一開始感覺漂浮的身體忽然越來越沉重,她努力的想抓住什麼,卻在落空後,迅速的以論異的速度掉了下來,她放聲尖叫——
「荇兒、荇兒,你醒醒!」
她霍然睜眼,視力所及,雕花圖樣的木條橫在她眼前,她用力的呼吸,空氣出乎她意外的美好,頓時覺得活了過來。
猝不及防的,她整個人被箍進一個灼熱燙人的懷抱。
她慢慢的移眼,看見一雙如滄海明月般燦爛的眼眸,眼眸的美人,是年輕剛硬宛如會發出無限光輝的男子。
他素來沉靜,此刻卻微生焦灼,眉宇打著小結。
她看著他,知道了他是誰。
有什麼在激越的唱歌,有什麼在喜悅的長嘯,心底生出艷麗巨大的花朵,在晴空裡燦爛的化成煙火。
她忘記了所有語言的能力,被狂大的歡喜淹沒。
也不知道誰家的小孩一直抽抽噎噎的哭著,一邊還有人不停的哄著。「世子爺,王妃娘娘沒事了,您就別哭了。」
「我……這是哪裡?」誰家的孩子哭得這麼淒慘?
「馬車上啊,你睡迷糊了嗎?」
「馬車?」是的,她頭頂上的是馬車裡的雕花,那麼……她還活著?
「我……我們為什麼會在這裡?」
他有些擔憂的摸上她的額頭,沒有特別的溫度,怎麼說起話來迷迷糊糊的?可那側著頭的模樣卻特別可愛。
他耐心的解釋,「我帶你回娘家,半途你睡著了,我才叮嚀歡兒不要吵你,怎麼你就醒過來了?是作惡夢嗎?不是很久不作了?是否最近太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