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到的時候,還顧不上喘口氣,房荇極目眺望,心裡發涼,似乎京裡一半的人去了驪鳴山,另外一半都擠到這裡來了,去哪找人?
她如大雁飛撲下來,站在湖岸,目光亮得驚人的看著那些看似詩情畫意的人群,花紅柳綠,紅男綠女,這要去哪裡找房時?
「你別急,碼頭的老船夫說有一群士子,據說都是春闈的應考生,考完試來散心,可因為今天遊人如織,他們租不到中意的船隻,只好與他人共乘,上了最大的那條畫舫,就湖不遠那一艘。」為她奔走的明融之已經去打聽回來。
最大的一艘畫舫……
她眼光方鎖住那畫舫的羊角燈,畫舫上的絲竹管弦突然一頓,傳出眾人嘩然的驚叫聲,叫囂著有人落水了!
在明融之眼中的房荇看似非常怕水,然而,她只是青白著臉,腳步卻毫不遲疑的往湖邊走。
他一把捉住她。「那掉進湖裡的人不見得是令兄。」
她白著臉,唇抖著,已有哭聲。「我不敢賭,如果賭輸了怎麼辦?」
「船上那麼多人,你要相信會有人去救的。」
她的拳頭握了又放,放了又握,像是下定很大的決心,她甩頭,往前狂奔,接著一頭栽進湖裡,只留下水花。
只有房荇自己知道前世那被沉塘的記憶帶來多大的陰影,重活之後,她潛意識裡怕水,即使平常行走的道路,只要靠近水,她一定繞道走……她明知道落水的人不見得是房時,但是,她膽子小,小的不敢去賭這個可能,她寧可冒險,就讓她冒一次險,或許這樣太愚蠢……老天爺,請禰幫幫我!
明融之心思翻湧,就這樣莽撞的跳下去救人,她識水性嗎?這不是找死嗎!
她,一個讓人怎麼看都看不清的女子。
也罷,他決定不再多想,也扭頭跳了下去。
他們兩人的舉動嚇壞岸邊的人,紛紛急著喊救人,亂糟糟跑動的人們想叫識水性的船夫幫忙,偏偏今日生意好,所有船夫都跟船去了,岸上頓時亂成一鍋粥。
水聲悠悠,房荇墜入了一片黑暗,四周安靜又喧囂,她混沌的彷彿什麼都看不清,眼前許多畫面有如浮光掠影,房荇沒有時間去怕,沒有時間去想,她唯一希望的就是那落水的人不是哥哥,她寧可是別人。
這時的岸上,一枝重箭拖著繩,如疾電奔雷,將空氣劈成兩半,殺氣騰騰的破空飛射,直奔那畫舫船身,錚地一聲,那箭死死咬住船身,一條繩索繃直在船與對岸的馬匹與人身上,形成一條筆直的安全索。
只要水底下的人冒出頭來,抓住這條救命繩,性命便可無憂。
湖寬數十丈,何人的臂力如此驚人?
四周的人看去,只見一道黑影將繩子綁在樹上,接著縱身一蹬長索,腳尖輕點,以流星般的速度飛向畫舫,然後躍下船艙,望著湖面,眼睛眨也不眨。
畫舫裡,像下水餃似的,識水的,不識水的,不小心擠翻房時的禍首,都跳進水裡想救人。
可這一來,溺水的人更多,反而增加了救人的難度。
時間不過眨眼,但是在聞人凌波的心裡卻是緩慢沉重,每一個吐息都是度日如年,望眼欲穿,倘若、倘若,她在一個呼吸之間不出現,就換他下去。
她可以做得到的,她可以做得到的,等她出現,他要狠狠的打她屁股!她竟然讓他擔心成這樣……
他的眼因為注視著湖面太過認真,那花花水聲響起,還有群眾驚呼的聲音非常不真實的傳遞到他腦中的時候,單手劃著水,另一手攬著房時的明融之已鑽出水面,房時的雙手以一種毫無生氣的姿態軟軟垂下,明融之瞥見那條繩索時,毫不考慮的將他掛在繩索上,「……快把人抬上去!」一個翻身又鑽回水中。
船上的人騷動了,吆喝著搬繩梯,放下船,再到處問有沒有人懂醫術的,像炸了鍋似的。
房荇呢?!
聞人凌波神色一瞬間空無所有。
等待是這般煎熬,他汗涔涔的手心喀地一聲,掰下了極南烏木造成的堅硬船舷。
他不懂水性,不代表不能救人。
與其在這裡被炙火燃燒,心狂欲焚……下一刻,他一頭撞進湖裡,想當然耳,他這一跳,大家剛放下的心又吊起來,怎麼又有人下水了?雖說初春,這湖水解凍沒多久,下頭可是可以把人凍成冰棍的!
眾人在合力將房時拉上船時,明融之也找到了房荇,至於聞人凌波則是臉色難看的隨著浮上來,他雖不會洇水,但在水中閉氣是沒問題的。
經過一番折騰,總算四個人都上了船。
船主也怕鬧出人命,叫人熬薑湯,拿毯子,又有人去探房時和房荇鼻息,有人亂了頭緒的吼叫船夫趕緊讓船靠岸。
房荇全身濕漉漉,唇是青白的,長髮和纖長的睫毛被水浸得更加烏黑,她吐了兩口污水,眼一打開,立即掙扎著起身去尋房時,全然不管自己渾身冰冷得直打顏。
「哥……房時,哥哥……」看似房時的友人忙著擠壓房時的肚子,正設法救人。
她又急又怕,忍著不要撲過去。
聞人凌波自己也是沒一處干的,看著她瑟縮濕冷,春天的衣料又輕薄,轉頭命令觀望的其中一人。「把衣服脫下來!」
他的氣場太過凌厲,那翩翩公子只頓了一下,又眄了那已經分崩離析的船舷一眼,很快就解下自己的貂毛外衣,貢獻給這個不認識,卻直覺完全不能對罪的男人。
聞人凌波隨手將外衣裹住房荇。
她看也沒看他一眼,很遲鈍的,好像衣服的暖意傳遞到肌膚這才慢吞吞的給了他感激的一瞥。
片刻後,房時嘔吐出好幾口髒水,呻吟了聲,睫毛輕顫,緩緩甦醒過來。
房荇軟跪在地,感覺全身的力氣都用光了。
「荇兒……你怎麼……會在這裡?」房時終於清明了的視線,一下就越過團團圍住他的眾人,看見渾身濕透,見他清醒眼淚便帕答掉下來的妹妹。
「什麼?這是令妹,我視力好,可親眼見到令妹跳下水游過湖把你從水裡撈上來的,要是沒有她,房兄,你可就凶多吉少了。」
房荇心裡暗忖,這些隔岸觀火的,比起救人,說風涼話才是你們的專長嗎?她此後一定要勸哥哥少和這些損友來往。
「荇兒?」房時掙扎著坐起。
「我……就到附近來玩。」她胡亂找理由,明知如此不可信,可是……哥哥活著,哥哥好好的活著,巨大的喜悅奔騰著湧出體內,就連蒼白無力的謊話就算被戳破都無所謂了。
「你今日明明去了驪鳴山,驪鳴山和此地相距五十幾里路,莫非、莫非你早知道我會落水?」從二月末開始,他這妹妹就對他外出非常有意見,不是千方百計的要跟著就是不許他隨便出門,難道,她早就預見他有今日災難?
不是只有今日,和她在一起的點點滴滴,都很明白的告訴他,荇兒非比尋常。
他一說完話,眾人的目光全部轉移到她身上來,一旁不語的明融之臉色忽然變得古怪了起來。
他注視著房荇,眼色一層比一層還要深。
「阿嚏!」她打了一個大噴嚏。哥,你這是要害我被人當成妖怪嗎?「哥,你跌進水裡,人不舒服嗎?怎麼胡說了,一上岸,我們就趕緊去找大夫給你瞧瞧才是。」無論真假都得去讓大夫瞧瞧,她才能安心。
「嗯,我想應該也是,摔進水裡,全身骨頭都痛。」房時是何等靈敏的人,就算沒有看到眾人的神色,也察覺到這裡絕對不是說話的好地方,很快扮出表情痛苦,頭疼腦熱的樣子來。
喝著姜茶,把這些都看在眼裡的明融之覺得,這對兄妹,都是妙人。
這時,船也靠岸了。
「哥,我扶你。」房荇伸手想去扶自己的哥哥。
「我能自己來。」
「不如我來吧。」明融之向房時自我介紹以後,自動擔起英雄的工作。
「有勞了。」
「多謝明公子。」房荇真心實意的對他行禮。
明融之微微一笑,在湖裡的時候,他明明先找到她,她卻用手勢要他先救她哥哥。
這樣的女子,他沒見過,如此陌生,又如此令人心醉。
這一醉,會是一生嗎?
然後他又瞅了聞人凌波一眼,這才托著房時的胳膊先行。
聞人凌波始終保持著寸步的距離跟著房荇。
他恨死自己沒能救到房荇,可是又感激極了明融之將她撈出水面,矛盾又自厭的心情讓他決定,從明日開始他要找人來教他洇水。
「能走嗎?」
踏上岸,看著她的腳踏上土地的那一剎那,聞人凌波那好像始終攪在一起的五臟六腑,這時候才感覺得到疼痛。
「不能我也得自己走。」這個世界對女人太嚴苛,看了腳,得嫁,摸了手,得嫁,被他救上船,已經遭人非議,若在眾目睽睽之下讓他抱了,她還有活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