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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頁     陳毓華

  然而,杏榜未放,房子越的晉陞派令卻來了。

  官位是三品中書侍郎。

  三省六部一向是朝堂的權力中心,門下、尚書、中書三省,六部指的是尚書省下的吏部、戶部、禮部、兵部、刑部、工部,而中書省和門下省,目的在於分割和限制尚書省的權力。

  房大人從就算送禮去也沒有人理的七品芝麻官,跳至翰林供奉沒多久,就在所有舊同僚不看好,以為他前途黯淡、不知道會被萬歲晾多久的情況下,被拔擢為三品大官,這消息震驚了官場。

  至於還沒從房時中舉消息裡復原的房老太太在聽到消息後,驚愕的呆坐在床沿,久久無語,那一天,一粒米都吃不下。

  她為什麼就那麼短視……

  房子越那些嫡兄庶弟們也從族長和同為宮中從四品官的弟兄們那知道有人魚躍龍門的消息,各自臉色精彩的回了自己院子。

  那一夜和相繼下來的好幾個夜,房家老宅一片低迷。

  房家人這邊自然與老宅那邊氣氛迥然,皇帝詔令還沒下,官場上大大小小的官員便聞風而來,送禮、遞帖子、邀宴、請托的人多到快把房家的門坎給踩平,至於房家前面那條絡繹不絕的路,也堪稱車水馬龍了。

  甚至有些腦筋反應快的村民開始賣起茶水點心,多少進帳一些。

  家裡外院堂屋的人忙得腳不沾地,人在內院閨房裡的房荇卻在為了一張帖子煩惱。

  一張錯金燙花,寫著「春日宴」的金帖。

  這麼矜貴的帖子打哪來的?阿青送來的。

  不是那位身份高貴的皇子,她一個籍籍無名的閨閣女子哪拿得到這東西。

  大歷每年初春舉辦的「春日宴」,是京中上流社會最為流行的風雅交流方式,舉辦人通常都是有舉足輕重地位的人,受邀的文人詩客,仕女才子,彈琴填詞,各展才藝,也可以帶上近期自己滿意的作品,或字畫,或詩作,讓眾賓客加以品評,若是評出三甲,一舉成名,對於想飛黃騰達,藉著這條籐蔓往上爬的士子儒生來說,是一條便捷的管道,因為裡面多得是有名望的賓客;對未婚女子來說,若是得到哪位公子青眼,難說又是一段佳話良緣。

  房荇對這種變相的相親宴會沒興趣,可不為別的,要是想替自家鋪子打響名號,這春日宴她就不能不去。

  聞人凌波給她帖子是這個意思嗎?

  她暗地打理兩家鋪子的事情,在家裡不是什麼秘密,那位聞人公子自從把她們家當廚房走動之後,有時來揩一頓飯吃,有時來和爹下幾盤棋,有時爬爬牆頭,跨在牆頭上對著她的窗,閒聊幾句也好,他喜歡爬牆頭,她沒意見,只是他不用每次都挑晚上出沒,那滿天的星光好像都被眨到他的眼睛裡,波光瀲灃的叫人迷亂。

  她調侃他以後不如換成黑衣好了,也好坐實夜賊的名稱。

  他再出現,果然換了一身夜行衣,揭了她的窗,說要教她騎馬。

  那晚,馬兒幾乎繞過半座城池。

  那夜,清風明月,草香芬芳,贈春橋下,一地落英繽紛,她臨波照影,他沉默的躺在綠草叢,神情忽然有些依稀遙遠,眉目有抹彷彿歷劫的余灰。

  他說那些年大哥、二哥見他年歲漸長,想要拉攏他不成,便想下手除掉他,他自己喂毒,來日無多的消息經過太醫傳出去,總算清淨了一段時日,接著,兄長們一個個出事了,他知道接下來或許就會牽連到自己,於是離京避禍,他一路奔逃,倉皇狼狽,侍衛連番死去,馬匹金銀消耗殆盡,山窮水盡又寒毒發作,不得不在外公家中暫住。

  她問,後來他出門遊歷去,可是真的?

  她隱約聽見他的骨節發出劈帕之聲。「那些人放火燒了我外祖的家,幸好沒有釀成大災,我倘若不走,數百人口只怕灘逃一劫。」

  「到底是誰這麼狠心,一再的想置你於死地?」她沉吟許久。那皇宮就像一窟深不見底的水,那裡的人各自別有心思,可她以為如今的陛下並不昏庸,那些在他眼皮下進行的事,他真的一概不知嗎?

  未必盡然吧。

  「誰想要我死?多著呢,想爬上我父皇那位子的,把我當異己的……」

  這些所謂的親人何曾給他作過一件鞋襪,何曾真心與他同桌吃飯?他們給予的,只有血肉橫飛和修羅場般一次又一次的試煉。

  再見一道曙光,是她給的。

  那對家人無來由的信任,簡直狠狠的掮了他一道耳光,讓他在無比的黑暗裡還願意微笑。

  房荇看著渾沌黑暗中他森寒悲涼的目光。

  她心中一動,本就無兄弟愛,權欲更叫人瘋狂。

  最是無情帝王家。

  「那你怎麼又回到京裡?我最初還以為你所謂的遊歷是遊遍天下勝景,一去不回了。」

  「太后是一直知道我的,她看我幾度危急,將我父皇好好的罵了一頓,太后以為我是父皇最小的兒子,在往後的爭奪龍位上面,無論怎麼輪也輪不到我,他卻還處處提防我,太叫人心涼了,我父皇或許是對我母妃心中有愧,又或許覺得太后說的話有理,沒多久便派了御林軍和京畿衛送我回來,我在皇宮裡住了一段時日,他以為住在皇宮裡的我也不安全,便讓我分府別過,我有了自己的軍衛,起碼想打我歪主意的人便會小心許多。」他說得輕巧,卻只有當事人知道那些凶險和艱困。

  房荇能明白,縱使她只是躬逢其盛的參與了那麼一回,便已終身難忘,更何況是他。

  她歎息後轉移話題,「我從來沒聽你說過你娘親。」

  聞人凌波垂下眼睫,「我娘,是後宮裡最美的妃子,她最喜歡吹奏琴,我每回從床上醒來找不到她的時候,只要循著琴音,她就會在那裡,或者在古松樹下,或者在白玉亭裡,我那時候還太小,一直沒聽懂她琴聲裡的寂寞。」

  風裡傳來松針的清香和四周的花香,都抵不過母妃的香氣。

  他問過她,為什麼園子裡只有樹沒有花?別的嬪妃園子裡不是牡丹,要不就是芍葯,那些粉紫嫩紅,那些馥郁爭妍的香氣,多美……他永遠記得母妃的笑容,那笑裡總是帶著鬱鬱,令人神魂搖曳的美貌總有份希冀的摸著他的眉眼。「樹長得高,只要爬上去,就能看見你想看見的地方和人。」

  她的琴聲,她的樹,為的都是一個她難以仰望的人。

  八年宮廷,最後鬱鬱的在他懷裡嚥下最後一口氣。

  此生錯過,太多寂寞,與誰說?

  她臨終那天,那曾經寵幸她,然後就忘了她的男人來了,一聲歎息,就是他給予的全部。

  那個人不寵愛她,只因為後宮佳麗三千人,他哪忙得過來?

  他被皇帝帶走的那一夜,漫長黑暗的宮門甬道,他告訴自己,將來,他如果愛上一個人,定要不斷的,再三的問過自己,確定了一份感情之後,就全心全意的愛她,保護她。

  再後來,他遇見房荇。

  他願意等她,等她長大,等她明白自己的心意,讓她選擇要不要愛自己……

  她什麼安慰的話都沒有說,世情涼薄,多少愛恨撕裂的傷口在人間輾轉,經久不愈,世上多得是傷心人傷心事。

  原來,皇子府那一大片拔天高的松林,是為了他母妃種的。

  春夜寒風裡,她丟掉一切矜持,在聞人凌波身邊躺下。

  聞人凌波一斜身,轉過頭來看她,神色幽邃,默然不語,目光沒有立即離開。

  房荇眼色平靜。「什麼都不要想吧。」

  有些事,不身歷其境,永遠不知道箇中滋味,再多的安慰和言語,都沒辦法撫平那些疼痛的過往,只是隔靴搔癢而已。

  那些寂寞深深處,那些個無法對人言的傷痛,既然言語無用,不如等他心裡刮起的大風自己平息,然後慢慢在疼痛裡學著走開或是釋然。

  他的驚心動魄,她的似水安靜,難以調和裡又莫名契合。

  他彷彿明白了她無言的體貼,望著她如波暈層層散開的黑髮,扯過披風,給她蓋上。

  那天,她在長風裡睡去。

  經此,聞人大爺更肆無忌憚的把她家當成自己府邸,想來就來,想走就走,最過分的是萼兒琴曲兩個大丫頭,只要見他來就躲開,只差沒替他開門說我們家姑娘在哪裡哪裡。

  這算什麼,內賊嗎?

  爹娘見她年紀也不小了,畢竟男女大防,女子清譽,這要傳出去實在難聽,但父親身為臣子,難以開口,加上這位殿下一來總是大包小包往裡搬,家人問過一輪之後才會清淡的問候到她,日子久了,就連對他抱持深重戒心的哥哥也開始懷疑是不是自己太過大驚小怪了。

  若不是之前為了科考,沒太多時間關注在上頭,依照他的聰明,應該不難發現一些蛛絲馬跡,可惜啊可惜。

  房荇唯一的想法就是覺得自己忒不值錢了。

  她忽然想起自己疏忽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前世哥哥就是會試之後出意外的,今生雖然很多事都變得不一樣了,但她不能冒這個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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