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荇在閃燦如星星的螢光裡看見了聞人凌波,他一襲長衣華錦,黑曜石般的眸子光芒逼人,慢慢走到她面前,隔著窗與她對視。
這是她沒見過的聞人凌波,英姿明亮逼人眼目,他眼神溫暖和煦的自她身上徐徐拂過,「怎麼不會多加件衣服?」
朦朧月色下,房荇眼神交錯變換,人心要堅硬,也要挑時候的,這時候的她,沒辦法。
聞人凌波並沒有催促,彷彿可以靜靜的等待下去,千年萬載的。
於是她低低的開口,「謝謝,這一切。」
「我們之間,不用說謝。」看著房荇眼中春花般的笑意,他心中忽然一緊。
「這個給你。」
掏出的葫蘆形瓷瓶裡裝的是抹冬天凍裂雪白肌膚的野生雪蛤油。
「你不要我謝,那我也不說謝,這個我很需要,就收下嘍,不過,我無以回贈呢。」很貴又少有的東西呢,清澈的眸已彎成深潭。
「有,你給了。」他在心裡懶懶的笑,她給了,她絲毫不摻雜質的笑靨,夠本了!
房荇若有所思,眼瞳微縮。
算了,計較這個做什麼,笑又不值錢,他喜歡就好。
「夜深了,皇子殿下好走。」她攆人了。
「我改天再來看你。」
還來?「殿下身份貴重,勞師動眾的,小女子就當玩笑話了。」
不想勞師動眾?那也不是不能,反而更簡單。
聞人凌波一笑而過,走了。
她攏上窗,將他給的蛤油放在梳妝台上,琴架、繡花繃子、青玉葵花筆洗、針線籮,與普通女子的閨房並無二致,又隨手把燭火滅了。
這一夜,她睡了一場沒有惡夢、沒有鮮血淋漓的覺。
第8章(1)
飯後,房荇才暗自叫苦連天的被杜氏盯著做繡活,家裡意外的來了客人,而且,一來就是好幾撥。
最先出現在家院子的是個看起來就很貴氣的貴客,那人除了隨行護衛,上好紫檀木華麗馬車,深紫色錦緞車圍,看了就知道主人身份不凡。
那男子的模樣,是男人最有魅力的時候,那面目誰一看都會覺得心頭劇動,失去說話能力,如葡萄酒般深紅的錦衣,外披烏雲豹氅衣,隨意往他們家院子一站,看他如此隨意,一旁景致全部黯然相形失色。
他不請自來,房家小廝沒有人敢阻攔,只能趕緊去請示主母。
房子越在翰林院還未返家,而歷經鄉試,已然是舉人身份的房時因為所寫的策論受翰林編修大為欣賞,受到鼓舞,他更是孜孜不倦,無論陰晴雨雪除了吃飯,幾乎就是閉門讀書,沒有人敢去打擾他。
宅子裡依舊是女人當家。
杜氏擦擦手後攏了下鬢邊的發,怎麼會有這種客人,家務都還沒忙完呢,卻大搖大擺的進門來,要她說,家裡的男人不在的不在,沒空的沒空,直接攆出去就好了。
她腰繫圍裙,正著手解下來,一手掀開簾子,日光白晃晃的從外面潑進屋裡,那人就站在日光中央,來人高挑精瘦,她端詳了一下,認出了人來。
光華仍在,卻潛藏如入鞘的刀鋒了。
他本來是半帶著點輕慢的神色環顧這很普通的宅子,不知怎地一見著杜氏的神情,突然收斂得一滴不剩,靜靜的看著眼前這看似尋常婦人的女子半晌,浮波浩渺的眼神,有一絲碎光飄搖明滅,瞬間消失。
「想不到我真的來對了。」
都那麼多年了,沒想到他還是一眼就能認出她來,她那如空濛山水裊裊,如水晶簾外看碧水的模樣,即便她挽著婦人的髻,身穿粗布衣裳,點塵不染的氣質,這些年來,他不曾再見過像她一樣的女子。
但是那個俗子,竟膽敢讓她過上這樣的生活?
「薇兒……」
「這位大人,婦人早已嫁作人婦,這稱呼逾越大人的身份了,請慎言。」杜氏目光深深,表情冷淡,人依舊站在簾子前,一步都不曾向前。
「薇兒,不要這樣,不管怎麼說我們都是義兄妹,多年不見,不應該是這樣。」那瞬間的懊惱如清風了去無痕跡。
「首輔大人日理萬機,不知道所為何來?」
「你先過來好嗎?我好久沒見到你,都好些年了,你都沒有變,不像我,你瞧,我的鬢角都白了。」少年相見時便心生愛慕,那彎橋上,流水潺潺,她漫步上階,綃衣輕絲,身姿婀娜不勝衣,嬌嫩如花瓣的女子,膚光勝雪,比玉還要溫潤,含笑的向他走來,髮際的海棠花從此開在他勾心鬥角、踏著血跡往前行進的一生歲月裡,從未凋謝。
那年,衣衫襤褸,腳踩破草鞋,指甲縫都是污垢的他被家人遺棄,身上只有泥和血的他,在只有黑暗和哭泣的街角,被去收租的義父帶回來了。
那個來半路等父親一起回家的女兒,對著自慚形穢的他說:「也就是說,從今天開始,我有一個義兄了?」
她毫不畏懼的拉他的手,把他帶進了那個家。
她宛如一道白光,芬芳了他破爛的人生。
她是他生命的起點。
那人的鬢角果然已經有點點白霜,杜氏輕輕的說:「只能說山水田園適合我這山村野婦,你在朝堂,人事紛擾政局詭譎,自然勞心勞力。」
聽她語意有點鬆動,身為當朝首輔的水素弦眸光裡漾著難言心緒,「這樣的我已經有能力護你周全,可以給你所有想要的,你……」
杜氏便作勢想要走。
「薇兒,我不胡說,你別走,我們好好說話,我已經很多年沒見過你了。」他的聲音裡竟有一絲慌亂。
「義兄,夫君他不在家,我一個婦道人家諸多不便,你改日再來吧。」不是她不顧念往日情誼,只是他諸多行為為人詬病,那種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行事作風叫人心涼,道不同不相為謀,自然漸行漸遠。
老宅子的隔音本來就不怎樣,房荇本是漫不經心的聽著娘親和來人說話,但是聽著聽著,那人的語氣竟是越發溫柔,那小心翼翼,就好像她娘親是一塊易碎的玉,怎麼聽都覺得他生怕她娘親生氣。
這人按理說,應該是她的舅父吧,但是那語氣,擺明了是上門來同她搶娘親的。
這等狼子野心,其心當誅!
她當機立斷,放下手裡的繃子,叫來小廝,讓他用最快的速度去尋自己的父親回來。
爹啊,您不加把勁,娘可就要變成別人的了!
房荇安排好一切,順了順自己皺了的衣料,能擋一陣先擋一陣好了,有她這麼個礙眼的女兒,那個想打她娘主意的外人還能厚著臉皮耗下去嗎?
她一頭闖出去,就是要去壞他好事!
幸好,房子越本來就已經在路上,所以回來得很快,他與水素弦話不投機半句多,煙硝味四射,沒多久,水素弦便拂袖走了。
「往後在家門口得掛上「畜生與水素弦不許進入」這幾個大字!」房子越氣得很,臉黑如鍋底。
爹發飆了!被人乘虛而入的感覺肯定很不好。
夫妻回房去沒多久,方才被房荇派出去跑腿的小廝又回來了。「小姐,有客。」
啊,她茶還沒能喝上一口呢。
來的人居然是成東青、萼兒和琴曲。
「小姐。」兩個大丫鬟禮節周到的福了福。
「兩位姊姊好,阿青哥,你們怎麼來了?」她最近和那宅邸的人沒有什麼糾葛,勞師動眾的,為什麼?
那人不過昨晚來放了螢火蟲,又送了她一盒雪蛤油,還有別的事?
「我家主子說伺候小姐的那個小丫頭不管用,讓我帶著萼兒和琴曲過來,往後她倆就留下來伺候小姐,希望小姐不要嫌棄。」
「嫌棄,我怎麼會?」
「那太好了,我還怕小姐不肯收下,公子說了,這兩個丫頭的一應用度,四季衣裳,月俸都由主子出,不會花到小姐一分錢。」
「慢著,我的意思是,兩位姊姊是公子身邊的人,無功不受祿。」兩個活生生的人,她這小廟哪供得起這兩尊大佛?隨便她們身上穿的,頭上戴的,就比自己不知道高級多少,這個她沒辦法。
要是請兩尊大神回來供著,她娘會打死她。
那夜的盞盞螢光,她收下,蛤油,她也收了,這會兒是人啊!那個人,心裡打的是什麼念頭?
天下可沒有白吃的午餐。
「小姐不要奴婢?」兩人異口同聲。「一定是奴婢不會伺候小姐,公子不要我們,小姐也不要,奴婢們還以為小姐是喜歡我們的,聽說能來,高興得一個晚上都沒睡好。」
兩人跪下,梨花帶雨的哭了。
房荇覺得她們倆入錯行了,如果去說相聲,也許更容易出人頭地。
「小姐……」有人從中打斷,幾人的頭刷刷地一同看向那青衣小廝。「又有客人,說要找小姐。」
今天是所有的人都說好了是吧?
萼兒和琴曲各自拭了眼淚,雙雙起身,成東青趁機告辭,說是不能久待,要回去覆命,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他和如今是房荇兩家鋪子掌櫃的陸管事擦身而過,兩人看了彼此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