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幕,多像十年前,他從餓極的狼口下救了她。
她微微笑了。「嗯。」
接來長劍入鞘,她小心抱在懷中,溫馴地伏上寬背,那樣的體溫令她安心。
月光下,朦朧的影子相偎、交疊,逐漸合而為一,漸行漸遠——
留下原處,呆愣而疑惑的宋貴。
他們……究竟是什麼樣的關係?不似夫妻,卻比夫妻更有種說不出的契合味兒:沒有過度的親匿,每道舉止卻又透著一抹微妙而奇異的融合……
劍,在習武之人來說,等同於生命,劍在人在,劍亡人亡,女子碰觸尤其晦氣,他卻那麼輕易地交付予她,素白柔荑撫觸下,威凜長劍宛如繞指柔……
她護劍,翅護他,爪他護她……
這若不是夫妻,又會是什麼呢?
「小姐若是累了,可小睡一會兒。」衛少央緩下步調,怕驚擾了她。
這些時日她定是受夠了折騰,時時警戒防備,片刻也不能合眼,而今有他在,她可以好好睡,什麼都不用怕。
梅映宛枕著他的肩,輕聲歎息。
這情境,令她想起十年前,山野間的那個夜晚,他也是這樣背著她,將她送到任何她想去的地方。這人,看似鄉野粗人,卻用那樣細膩的心思護著她。
「你的傷……好了嗎?」昏沉倦累中,仍不忘詢問。
「小姐安心,已無大礙。」他調整氣息,聲音力持平穩無波,不教她察覺異樣。
「那就好……」細腕一揚,不經意觸及他頸膚——
不對,他若當真無礙,怎會冒冷汗?
嫩掌順著頸際摸索,經由頰畔,最後平貼額面,都是冰冷汗水!
「衛,你不舒服嗎?是剛剛受的傷?還是——」是那道傷,她親手刺下的那道傷!梅映宛驀然頓悟。
「不,我沒事,他沒傷到我,小姐別亂猜。」
「讓我下來。」
「小姐——」現在的她,根本沒有力氣走出這個村落。
探往他心窩處的掌心,觸及一片濕濡,她知道那是什麼。
梅映宛閉眸,阻止眼眶濕意,再開口時,聲音平靜。「好,你不放我下來,那到前頭的破廟去,我們在那裡待一晚。」
「這樣不太好……」夜半三更,孤男寡女,若教人撞見……
更何況,她還有個生性多疑的丈夫,她遲一日回去,對她就愈不利,這她不會不明白。
「我還撐得住,我們——」他還想說些什麼,卻被她阻斷。
「我堅持!」
「:.是。」他將歎息嚥回腹中,調轉方向往破廟裡去。
「小姐歇著,我去撿些枯枝,生火取暖。」在破廟裡頭清出一方潔淨之地,鋪上稻草,安置好她,便又忙著張羅其他。
梅映宛看著他忙進忙出,生了火,還不曉得打哪兒抓了幾尾鮮魚,盛著清澈溪水煮了鍋鮮魚湯。
這傻瓜啊!他自己身上還帶著傷,卻奮不顧身趕來救她,還張羅東、張羅西,不教她挨冷受餓……
陣陣酸熱刺痛之感衝擊眼眶,她靜默地凝視著破廟門外,那固執守護的背影。
張羅好一切後,他便像尊門神般,靠坐在門外動也不動,她喚了幾次,他執拗地說不進來就不進來,為了不損及她的清譽,寧可在外頭挨冷受凍。
兩人各據一方,靜默著,各懷心思——
她捧起攬在懷中的寶劍,寸寸輕撫。「果然是你啊……」
他回眸,靜凝著她。「是。」
他,是那個衛少央,於她而言恩同再造,能夠為她而死的衛少央。
梅映宛輕歎。「我想也是。」
除了他,不會有別人了,她認得這把劍。
出嫁前一日,她悄悄出了府,去了一趟凝心齋。那裡住著一位隱居老者,曾受惠於她,固執老人堅持要回報,於是與她約定,來日可求他一事。
她索了這個人情,向他要來那把上古名劍,用來答謝少年那夜的救命之恩,她知道,他會需要的。
她托娟兒轉交,留了一句話——「寶劍贈英雄」。
他是英雄,今日不是,明日也會是。
衛少央緊握寶劍,當下情緒激盪不已,奔向大門方向,那兒炮竹連天,她在婢僕簇擁下正欲上花轎,擾攘人群中,他深深望住她。
一陣風吹來,不知巧合還是怎地,竟吹落她的紅蓋頭,她翩然回眸,目光對上了人群裡的他。
好美!真的好美!她眉目如畫,一身的紅襯出絕艷身姿,將她點綴得不似凡塵中人。他再沒見過比她更美的新娘了。
那一瞬間,他紅了眼,心中酸楚。
謝謝你,小姐。
祝福你,小姐.
他無聲地,以唇形告訴她。
她接收到,笑了。
我也祝福你,前程似錦,別教我失望。
她不說,他卻懂得。
媒人婆拾起紅蓋頭,匆匆覆上,攙著她進了花轎。
兩人命運,就此殊途。
尚書府那晚,在他說出「衛少央」這個名字時,往事便如潮水般一一回湧,她記起了那段過往,那眉清目秀的傲骨少年、人窮志不窮,說要帶兵打仗的堅毅神情、他奮不顧身與惡狼搏鬥救下她、他清澈如鏡的眼眸,胸懷坦蕩蕩,那時她便知道他會是頂天立地的男兒漢,將來必有所為。
他果真沒教她失望。
她沒依他的交代,回房向夫婿解釋,而是呆立在房門外,聽到桌椅翻倒的聲響時,她再度回到房內,親自為他打理傷口,凝視那熟悉的眉目,回想一切。
她,整夜都沒有回房。
再怎麼解釋,都沒有用了,杜天麟不可能容忍這樣的妻子,他要尋花問柳,也由著他去,這十年婚姻,她早已心灰意冷,不再對這薄情丈夫有任何期待。
只是——
她沒料到,這個男人會傻氣地為她搏命。
「衛,你進來。」
他不為所動。
杜天麟善妒多疑,一次疏忽,幾乎令她百口莫辯,他不能再犯同樣的錯,令杜天麟再有借口錯待她。
「小姐喝完魚湯,就快快歇著。」
「我必須瞧瞧你身上的傷,你不過來,我會過去。」拎起裙擺,表示她說到做到。
衛少央陷入兩難,正猶豫著,纖影已翩然而至,蹲身在他跟前。
見她動手撥開他胸前衣物,他大驚。「小姐,我自己來——」
「手拿開。」
他吶吶地張口,在她的瞪視下,竟說不出話來,乖乖從命。
「都流那麼多血,竟然還在強撐,你實在是——」她歎息,無一百了,低頭審視傷口,專注於上藥。
他尷尬著,手腳不知該往哪兒擺,面頰浮起可疑的紅暈。
她停住動作,似在思索什麼,抬眸。「你為什麼要來?」
衛少央神色一僵。
這件事,該由她的夫婿出面的,他什麼也不是,不該強出頭,是他多事,僭越了本分,他難堪地僵默著。
可——如果杜天麟能指望,他又何至於插手干預,惹人非議?
該說嗎?該讓小姐知道,杜天麟棄她於不顧的事實嗎?他若不管,就真的沒人關心她的死活了……
同床共枕了十年的丈夫,如此負情絕義,她會極傷心吧?
「杜公子他……力有未逮……」他思索著,小心措辭。
「十年夫妻,他是什麼樣的男人我很清楚。」薄情寡恩、迎新棄舊尚且不及,豈會為她涉險?也只有眼前這傻子,才會重情重義,惦著十多年前的舊恩,抵命相報。
「我問的是你.既知惹人非議,為何還來?你是一品朝官,聲勢如日中天,一舉一動更該當心,以免落人口實——」
「我不在乎那個!沒有小姐,何來今朝如日中天的衛少央?」他的人生,是從十八歲那個夜晚,她給了這個名字開始,獲得重生,她一直是他活下去的希望,而她竟以為他會為了什麼鬼名聲,不顧她的安危?
她搖頭。「說你傻,還真是傻透了。都八百年前的事,早沒人記得了,你偏掛在嘴上。」
「我不只掛在嘴上,還放在這裡。」他指了指淌血的心口。「我說過,至死不忘。」再痛、再殘缺的心,都會記著。
這男人,異常執拗呵!她知道,他是真的將她惦在心底,十年間不曾或忘,只可惜——
終究無法成就情緣。
一抹澀意,掩在悠淺笑意之下。「你有你的人生要過,別惦著我。」
「小姐,你快樂嗎?」
突來一句,問愣了梅映宛。
「你不快樂。」杜天麟不值得托付終身,也從未珍惜過她,留在杜家,她不會快樂。
「那是我的人生——」
「我可以照顧你!」此話一出,她愣住,他也愣住了。
他沒想到自己當真說了,將年少時沒有勇氣出口的話對她說了。衝動下,他捉握住柔荑,卻再也不想放。
從前沒資格,但如今,他有那個能力了,他可以保護她不受委屈。
放緩音調,低低地重複:「如果你不想留在杜家,那就點個頭好不好?其他的你都不要擔心,交給我來解決,就算付出一切代價,我都會讓你自由。」
他是無比認真的,由他的眼中,她看見的是世間最純粹的敬慕,不含一絲邪念,就好似看待著一尊聖潔而尊貴的琉璃觀音,以最虔誠的心仰慕著。這些年來,始終存在他心靈,最純淨無垢的一方淨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