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心意,她懂。
可,她又怎能讓他付出一切代價,去為她換自由?若真如他所說,是她成就了今日的他,那她就更不能親手毀掉他。
輕輕地,她抽回手,神情平和。「不,我不走。」
他反應不過來。「什麼?」
「我是杜天麟的妻子,生是杜家人,死是杜家魂,絕無離開的道理。」這些,早在她上了花轎,進了杜家門的那一日,就已注定了。
「可是……他對你不好……」一個苛待她的丈夫,她何苦死守著?
「那又如何?我已經嫁給他了……」她垂眸,低緩聲律融入風中,打散成碎碎片片,喃喃重複:「我已經嫁給他了,我走不掉,我不能離開他,無論他如何待我,我都只能承受,你明白嗎?」
彷彿被扼住了喉嚨,緊得他幾乎無法發出聲音。「你——就那麼愛他?」愛到無論那人如何傷她,也毫無怨悔,離不開這寡情的夫婿?
她張了張口,又緊抿,目光落在蒼涼夜色中。「所以,別再為我費神了,你的心意我很感謝,但是,這樣就可以了,別再過問我的事情,好好去過你的人生,好嗎?」
不去過問、不為她費神,她說得簡單,只是,談何容易?
「若是……」他聲音乾澀,想起那樁治河工程,內部官員的貪腐案子。「有朝一日,我的立場與杜家對立……」
「那就放手去做你該做的事,只要無愧天地,無愧君王百姓,那麼,你無須顧慮我。」
「我做不到!你在那裡,那會傷害你……」一旦查辦起來,若是杜家毀了,她又該怎麼辦?
她助他有了今日地位,他卻毀她夫家、毀她後半生的依靠,如此忘恩背義之事,他怎做得出來?
「衛。」她柔柔喚了聲,溫軟掌心覆上他的。
他喜歡聽她這麼喊他,就像從前隔著一道牆喊聲「喂」一樣,融合了一絲女孩兒的嬌憨與親密。
那是專屬於她,獨一無二的呼喚。
他聽著,心頭泛起陣陣酸楚。
她抬眸,仰望著他。「你是浩然君子,無論十年前,還是十年後,在我心中,一直都是。不管你做了什麼,我都相信你,並且支持。」
衛少央熱了眸光。
這世間,有個人這般懂他、支持他,無關乎男女情愛,卻比什麼都還珍貴,如此知心紅顏,他還求什麼?
第五章
天亮之後,他親自將她送回杜家,看著她敲門,看著她進去,再看著她的身影消失在眼前。
然後,他轉身,走入清晨未散的濃霧之中。
這是她的選擇,他尊重她。
拉攏披風擋去寒意,裡頭,還殘留著她的氣味。稍早前,她解下還給了他。她已成了親,不該披上男人的外衣。
「恩也好,情也好,你已用兩回的救命之恩償盡,將它們全忘了,你不再欠我。此後,你我只是陌路人,就算再有什麼,也別為我涉險。」這是她,要求他的最後一件事,硬是索來他的允諾。
她不要他有所顧忌,他有他該做的事,不該為她而受牽絆,他該去開拓他的人生。
他讓自己抽空所有知覺,漠然點頭。「再也不會了。」
他是衛將軍,她是杜夫人,今後,各自過著自己的人生,再無交集。
從此,只是陌路。
與她分離之後的數日,杜尚書府邸傳出杜家少夫人有喜的消息。
那一瞬間,他似乎有些懂了,懂她破廟那一夜的堅持。她不走,不能放棄她的婚姻,她願意用全部的愛與包容,去改變他的夫婿。
她就是那樣的一名女子,溫良而寬厚。
之後,陸陸續續聽到關於她的消息,全是杜家因這意外而來的喜訊而歡欣鼓舞。成親近十年,她這肚皮一直沒有消息,本以為是無望了,卻在這當口懷了身孕。
這是杜家的長孫,怎不教渴孫心切的杜尚書欣喜若狂?全府上下因此將她給當成寶貝似地供著、侍候著,生怕她有一丁點的閃失,地位嬌貴無比,就連杜天麟也收斂了浪蕩心性,陪在她身邊的時候多了,與她說話時調子也柔了。
胸口泛著幾近疼痛的喜悅。是的,他感到喜悅,為她而喜悅,她懷了心愛夫婿的孩子,感受著孕育生命的喜樂,心裡頭想必是歡欣而滿足的……
這是她等了好久的幸福,終於教她給盼著了,他想,往後她會過得很好,無須他操心了,難怪她要說,兩不相欠,不必再記掛著她——
他懂得人言可畏,今後只能是陌路,他會將這份關懷小心藏在心底,永不教人瞧見。
只是,陌路。
梅映宛得知懷有身孕,是在被宋貴強擄去之前。
新婚時,夫婿戀著她的美貌,疼寵有加時,她沒受孕。杜家上下滿心期盼時,這肚皮也無任何動靜,這十年來,她早已對這樁婚姻心灰意冷,只想平靜無爭地度過往後的日子,卻意外發現自己竟懷了身孕。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該喜、該悲?她曾經很渴望當母親,然而夫婿的種種行止,早已教她寒了心、絕了念,在這最不堪的情況下懷上孩子,究竟是命運的慈悲還是耍弄?她已分不清……
我可以照顧你!
如果你不想留在杜家,就點個頭好不好?
思及那名男子堅毅而傻氣的誓諾,她眸光泛淚,心房湧起酸楚的疼痛。
若當時她點了個頭,他真的會不惜拚上今日得來不易的地位,將她納入羽翼之下護衛,她知道他一定會的,這男人就是這股子傻勁惹人心憐。
她不是不心動的,只是——當掌心觸及肚腹,心湖蕩起的淺淺漣漪被壓抑下來,暖熱的心逐漸冷卻。
她不能。
命運開了她這麼大的玩笑,她已經走不得、也無力掙脫了。
回到杜家,沒有任何一個人為她的平安歸來露出一絲歡欣,多可悲?
她平靜地宣佈懷了身孕,丈夫第一個反應,竟是暴跳如雷,逼問:「是衛少央的野種?!」
「不,是你的.」
「騙鬼!妨嫁進來十年都沒有消息,不過和衛少央睡了一晚就有了,我這陣子根本沒碰你,孩子怎麼可能是我的!」杜天麟氣極,強拉了她要去將孩子打掉。
她甩開臂膀,甚至沒有太多表情,矜冷道:「我說孩子是杜家的,信不信由你。孩子已三月有餘,在見到衛少央之前,你可以找大夫來,診脈便知。」
杜天麟將信將疑,請來大夫診脈,這才坦然接受。
這是杜家的第一個孫子,公公相當看重,管束杜天麟收收玩心,多陪著她。也或許是初為人父,夫婿看來,輕狂性子當真收斂些了。
就這樣了吧!她告訴自己。日子平順地過,看著孩子長大,終此一生便已足矣,她已不敢再多做奢想。
這時,邊關戰事又起,衛少央在早朝時,主動請纓上陣。
皇上有些猶豫,只因前些時日聽說他早年戰場留下的舊疾復發,原是有意要他安心靜養,不捨他操勞奔波,隆恩厚愛由此可見。
只是,他當下鏗鏘有力地回以數句:「征戰沙場本是武將歸宿,臣一日是武將,就當以國之安危為職志,絕無養尊處貴之理。」
「衛愛卿,你這是……」皇上本有惜才之心,不忍他抱病上戰場,以免傷了身子,他這一說,不允他領兵上陣倒不行了。
「罷了、罷了!朕就命你領兵十萬,三日後啟程前往雁門關,不得有誤!」
出乎意料的是,杜尚書竟在此時,舉薦杜天麟,說他自小熟讀兵書,精通文韜武略,可助衛將軍一臂主力……
見鬼了!杜天麟懂什麼文韜武略?他只知道這公子哥兒玩女人很行!
再說,梅映宛才剛懷有身孕,他不陪在妻子身邊,到邊關那種危險地方做什麼?戰場無情,要真發生什麼事,他可沒把握保他周全。
偏偏,皇上就是允了,雖然只是小小的參謀一職,也夠他頭疼半天了……
要命,杜天麟要有個什麼閃失,他該如何向小姐交代?
整軍出發的那一日,長安城百姓在街上圍成長長的人牆,送他出城。他坐在馬背上,居高臨下,一眼便瞧見人群中的梅映宛。
她,是來為丈夫送行的吧?
視線往後移,瞧了眼志得意滿的杜天麟,再回首時,目光與那雙盈滿掛念與憂慮的瞳眸對上。
別擔心,我以性命承諾,將丈夫完好無缺地交還給你!
他以眼神回應。
她不言不語,只是隔著人群遙望,直至那馬背上的身影消失在城門外,久久、久久不曾移開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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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外患犯境,時有所聞,近代以來,未曾稍止南侵企圖,百姓不勝其擾,生活難以安穩,只能靠著一次又一次的和親、納貢,取得短暫和平。
直到近幾年來,出了個衛少央,驍勇善戰,用兵如神,連連得勝,大大小小無數戰役中,從未吃過敗仗,也因而得來「不敗將軍」美名,教邊境那些個敵軍,一聽由衛將軍領兵便聞風喪膽,士氣低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