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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頁     樓雨晴

  她沒點頭,也沒搖頭,他很有耐心地等著她做決定。

  又過了一會兒,她移動腳步,卻不是如他所說,拉開長長的間隔,而是一步步走到他面前,以手絹擦拭他臉上的血痕。

  他受寵若驚,慌得手腳不知該往哪兒擺。「我,我自己來就可以了。」

  她將手絹交給他,還拿出一個小瓷瓶。「這藥抹上,很有效的,不會留疤。」

  「我知道。」他脫口便答。抹了這麼多年,誰會比他更清楚這藥多有效?

  「啊!」他怎會知道?梅映宛凝視著他,突然道:「你的聲音,還有說話的語氣好熟悉,真像我認識的一個人。」

  他心房不爭氣地撲通撲通跳著,聲音微緊。「誰?」

  她搖頭,笑了笑。「不過他已經三年多沒消息了。沒了他大娘的凌虐,我想他現在應該過得很好吧,雖然有時候想到還是會擔心,我嫁了以後,他要是有困難可就真的求助無門了。他這個人啊,挺倔脾氣的,小時候不懂事,說他哭聲吵了我睡覺,他就當真再也不哭,大娘幾乎打掉他半條命,也決計不吭一聲,這樣的傲骨,將來一定會有出息的。」

  「小姐——」胸房一熱,張口無言。沒想到,小姐心裡還惦記著他,他何德何能?

  「喂,你!」心思一轉,她恍然驚呼:「啊,是你!」

  「我過得很好,蒙小姐贈藥、贈書、送食,這恩情,今生永不忘懷。」

  她噗哧一聲,笑了出來。「你說話老那麼一板一眼地認真,又沒人要你永不忘懷。你呀,要真記在心上,怎麼一去就沒了音訊?」

  「一個沒名沒姓、沒沒無聞的小子,沒臉去見你。」他本是想著,有朝一日,闖出一番成就,再回去告訴她,她沒信錯人的,怎知——還未達成理想,她便要嫁人了,她要嫁人了……

  思及此,他黯然垂眸,無言了。

  「誰說你沒名沒姓,你姓衛!」私生子又怎樣?大娘再如何氣惱,他還是姓衛。

  十五歲以前,他見不得光,沒出過大門一步,任憑他大娘小雜種、小雜種地叫,但既然他離開了,那裡的一切就再不值得回顧。

  「沒名字不打緊,我替你取。」說完,竟當真拿了根樹枝,在泥地上塗塗改改,這個不好、那個不佳的,表情極其專注、慎重……

  最後,他看著月光下,映照出泥地上僅存的三個字。

  衛少央。

  「本來是想取自『年少英雄,泱泱風範」的意思,後來想一想,還是用這個央。我的名字分你一半,少了半邊的映字,就成了央……聽起來有點沒氣勢呢,還是你要用前頭的那個!」

  「不,就用這個。」他心房一陣暖熱。私心底,他想成為她的一半。

  「小姐,那大官的兒子,人好嗎?你想不想嫁?」

  她訝然,淺淺笑著。「談什麼想不想,這婚事是我爹作的主,我不知他是什麼樣的人,未嫁前,一切都是未知。」這樁婚姻,是父親穩固朝堂勢力的手段,生在這年代,她有何權利自主呢?

  他凝視著她,那笑容,就像今晚的月華,溫潤柔淺,對那樁未知的婚姻,抱著最寬容溫柔的心。

  她應該嫁個好人的,她應該要幸福的,她是那麼溫婉善良的人——

  「如果!」如果你不想嫁,跟我走好不好?我帶你走!

  這是第二次,他浮現那樣的念頭,想不顧一切帶她遠走高飛,甚至起了卑劣的念頭,只要不送她回去,將她藏起來,婚期一過,她就不必嫁了……

  然而,目光觸及那血污的衣裳,話又吞了回去。月光下的她,好美,美得清華高潔,不染俗塵,這樣卑賤如泥的自己,怎說得出口?

  那一夜,他們之間首度沒有那道厚厚的高牆,靠坐在樹下,他說一句,她接一句,她問一句,他也答一句,他身上的傷,她為他上藥:她傷了腳,他就背她……感覺彼此那樣熟悉,卻又那樣遙遠。

  天將亮時,她伏在他背上,回程路上各自靜默。

  廟宇已然在望,兩人同時開口——

  「小姐——」

  「衛少央——」

  一頓,她笑了。「你先說。」

  「請你——一定要幸福。」沒資格帶她走,就只能祈求她幸福。

  她靜默了一陣。「你現在,還是想帶兵打仗嗎?」

  「是。」捍衛國上,讓她在這裡生活得平安,這是他唯一的信念。

  「我那兒還有幾本兵書,你一直沒回來,等明日我出閣之後,你記得去找娟兒拿,知道嗎?」

  「小姐——」她為他做的,已經夠多了!

  「聽我的!不管我給了你什麼,一定要收下,好好珍惜、善用,我希望有一天,咱們再見面時,你不會令我失望。」

  這是她對他說的最後一段話,他答應了她,在她出嫁前夕。

  那一年,他十八,她十六。

  第四章

  片片段段,思緒紛飛,他憶起,年少那段最晦暗不堪的時光,卑賤如泥的身份,受人蔑視的委屈,卻因為她,每每想起,總多了分心悸的疼痛——

  再度睜開眼,他是在自己的寢房,傷口也已處理妥當。

  鑽心刺骨的痛毫不留情侵佔他所有的知覺,他蹙眉,回想、再回想,卻完全沒有任何關於自己是如何回來的記憶。

  想坐起身,牽動了傷勢,雪白的紗布滲出點點血絲,他咬牙,忍下呻吟,揚聲叫喚:「管家、管家——」

  房門被推開,管家應聲而來。「將軍,您醒了?」

  「我——」該死,真痛。他喘了口氣,接續道:「昏睡多久了?」

  「一天一夜了。」

  這麼久?

  「您沒上朝堂,皇上聽說您身子不適,差宮裡的管事來問了好幾回呢!」

  「那你怎麼說?」

  「這傷!看來非同小可,老奴不敢多嘴,就等您醒來交代一聲。」

  衛少央鬆了口氣。「就說是之前戰事留下的舊疾復發,需調養些時日。」

  「可——」這不是舊疾,是新傷吧?

  老管家吞回疑惑,改口道:「皇上還有您的同僚送來不少補品,全擱在桌上。」

  他偏頭,瞧見屋內各角落堆滿的各式禮品,頭都痛了。「看府裡哪個人需要,全分送下去。」

  管家動手一一收拾,他目光不經意瞥見一隻熟悉的瓷瓶。「等等!那個拿來我看看!」

  錯不了!這只瓷瓶,他看了那麼多年,裡頭的藥,他這些年也研究過,卻怎麼也調配不出同樣的療效——

  是她吧?妥善安排他回府,留下了藥,她終究沒聽他的話,置身事外。

  是呵,若非如此,她便不是梅映宛了,倔脾性、軟心腸的梅映宛。

  休養了大半個月,他終於能夠下床走動。

  傷口尚未痊癒,但要打理自己、撐上數個時辰應是不成問題,再不上朝堂,皇上怕要疑心了。

  每日下了朝,走出宮門,回到將軍府後,他總是臉色煞白,然後又得躺上個把時辰。

  岳紅綃老叨念著他,這麼重的傷還不好生休養,何苦拿命去拚?實在是太不愛惜自個兒的身子。

  他沒聽進耳,倒是要求她替他查查杜天麟。岳紅銷出身市井,人脈混得熟門熟路,沒有她不知道的事,只看她想不想知道。

  其實早在幾年前,他就已有能力探查她的下落,但他不敢、也不能這麼做。梅映宛已嫁為人婦,他大張旗鼓地尋她,旁人會如何看待?深怕損她閨譽,只能安慰自己,像她這般心慈良善的女子,必然會有最美滿的歸宿。

  而今,那夜的情景一再浮現腦海,她的夫婿並沒有他以為的疼寵愛護著她,她也不若他以為的幸福!

  以往他不曉得便罷,如今知道了,又怎能置之不理?

  那一夜、那一夜她回房後,有向杜天麟解釋清楚嗎?杜天麟信嗎?有那胸襟包容,不使日後心存疙瘩嗎?

  一個會讓妻子去陪另一名男人過夜的人,他完全沒有辦法抱予任何期望。

  是他牽連了她,他有那個責任與義務,確認她過得好!

  若是,她過得不好呢?他又當如何?

  一道小小的聲音湧現腦海。

  他會如何?他會如何?衛少央一遍逼問著自己。

  不,他不知道,他只清楚一件事,誰若虧待了小姐,令她受委屈,他絕不會置身事外。

  岳紅綃對他過度關注杜家的行徑頗不以為然,卻還是答應了他的請求,只因為相識至今,他從沒求過她。

  她不清楚他與杜家究竟有何糾葛,只知他當時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凝肅,尤其在她將探查結果轉述予他時,他的神情是一日比一日沉重。

  說到這杜天麟,真不是男人!

  一開始,她只覺得他是標準的二世子,從小在父母的庇蔭下成長,手不能挑、肩不能扛,性格軟弱,毫無擔當。這也就罷了,哪個富家子弟不是如此呢?

  這被寵壞了的公子哥兒,成日聲色犬馬,沉迷享樂,她是沒什麼太大的意見,以往還有杜尚書稍加管束,不至於太過放肆,不過近來倒玩得過火了些,不僅將女人帶回府裡,還一口氣納了三名妾室。奇怪的是,杜尚書竟也默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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