胥人徐姓麼……
最近的南臨一直在下雨。
自她出生以來,這個時節天天有雨還是頭一遭,徐烈風矯捷地下馬,仰起臉迎著雨絲好一會兒,才將緩繩遞給小童,步入學士館裡。
學士館是這兩年在京師黃金地段開張的,館主是知名學士。所謂學士,天下不分國籍,才智甚高且術有專長的天才。這些人成為學士後,出生國籍將被模糊去,他們可以選擇在任何一國定居,卻不能特定為哪個國家效力或做說客,若然一日出生祖國滅之,可憑學士之名保留性命並可自由離去。
這一直是各國彼此間的默契,如果有學士為他國效力,那一世學士之名將被拔除,並且終生遭人唾之。
就歷史上記載,當年西玄學士徐直最終選擇效忠西玄,照說她該被拔除學士名,但,因她貢獻極大,名聲顯赫,是歷史上唯一破格留下學士之名的西玄人。
這學士館在南臨京師首次得見呢,徐烈風想著。有時,她會將學士館裡文人閒談的趣事跟陛下提一提,抒解抒解他老人家近年病痛纏身的不適,不過,她總覺得陛下雖是笑著聽,卻是不怎麼喜歡這間學士館。
她揮了揮衣袖水珠,趁著人還不多時,佔了角落的椅子。她自腰間取出絲帕擦去面上的雨水,目光短暫落在帕角的紅線蝙蝠。
這是前幾年,五哥自大魏托人送回來的,不用白不用。
她記得,那陣子是四姐定平留在京師府裡,正巧她遇見四姐在看信,四姐順手將這帕子丟給她。
「給你。」
她一頭霧水,撫過絲帕。各地絲質不同,她還是第一次見到這種觸感的絲帕,但腦袋一轉,她哦了一聲,是五哥送回來的。
「確定要給我?」她問著四姐。「你不要嗎?」
「我不需要。」
那,她就臉皮厚地收下了,也沒再看五哥到底寫了什麼信,或者還送來什麼東西。
這點自知之明她還是有的。十二歲以前她會纏著上前看,看看有沒有要給她的?現在嘛——有她的她就拿,沒她的她也不會強求。
五哥偶爾會托人送一些古怪的玩意回來,是她這隻小青蛙從來沒有見過的,有時是兩份,有時只有一份。
有兩份的,是五哥忽然想起她,就順便捎了回來,她想她做人還不算失敗吧;只有一份的,都是四姐不要,才輪得到她。
她該感謝四姐平日沒有什麼特別的需求與喜好,這才讓她這個沒見過世面的妹子拿到一些好東西。
其實,五哥這樣討四姐歡心,真真搞錯了手法,這樣要怎麼娶四姐呢?
那天,她實在不是故意偷聽到父兄的談話,他們有意湊合這對姐弟,當下,她眼睛瞪得老大,以為自己幻聽了。
是姐弟啊,怎麼成婚?都姓徐啊!緊跟著一想,四姐不是真正的徐家人,兩人相差不過幾個月,這真是大喜事,天作之合啊!
皆大歡喜呢,她想,只是她怕以夜會不小心把五嫂喊回四姐。
她小心地收妥帕子,專心聽起學士館裡的文人各執不同的見解,有的是民俗風情,有時是時局,又有時只是學術上的爭論,她不見得懂,純粹只是想接觸一點京師外的東西,讓自己稍稍……開拓一下視野。
現在她不能像天上飛鷹隨心所欲俯瞰天下,可是,她可以時時把她的小井拓展一點,也許在外人眼裡,她的井不管大不大,就只是個井,但在她心裡,這井大了點,總是好看點。
學士館裡共三層,一樓為大廳,二、三樓圓弧中空,各自七、八個小廳,方便想聊不同題材的文人有清靜的空間。
她從來沒有上樓過,就只是在一樓大廳隨意聽著。不過今日的主題她不太懂,遂分神四處打量著。
學士館裡有男有女,女子少上許多,有的女扮男裝,有的以帷帽遮面,當然,也有的與她一般毫不遮臉,只是這樣的姑娘屈指可數。
就她看來,都是平民女子一睹學術風采,幾乎沒有見到大臣貴族的子女。
「請喝茶。」小僮一一送茶,送到她這頭時,笑道:「六小姐今日運氣好,前幾日館主回來,順道帶來了西玄茶,你可嘗嘗。」
徐烈風應了一聲,喝了一口,盡數吐在地上。「好苦!」
小僮忍笑。「西玄茶都是如此。」
野蠻人的國家,連個茶都沒南臨好喝。她恨恨瞪他一眼,道:「這種茶,可以去逼罪犯吐出實言了!簡直跟南臨沒得比!」
「六小姐是徐家人,當然覺得南臨樣樣好了。」小僮笑著繼續送茶去。
今日還不如去找蕭元夏玩弓射呢,她想著。這個夏王也不知怎麼了,兩個月來避不見面,就連她去王府求見也是被拒於門外……不是鐵哥們的交情嗎?怎麼到頭來,都只剩她一個人了?
她目光略抬,落在第二樓上。
站在中空圓弧廊道上的是三十多歲的館主,一身長袍,腰間繫著紅色的牌子,他一邊隨意掃過一樓的文人,邊跟身邊的年輕男子說著話。
那年輕男子,微微側著臉,眼下有淚痣……徐烈風心一跳,整個人呆住。
過了一會兒,她回過神,發現自己居然在雙手發汗,又仔細看著那人。那人穿的不是徐家的白色,而且側面來看,不似五哥的長相。
她猶豫一會兒,慢慢起身,繞著大廳角落走。如果,她是說如果,那人真是五哥,見了面她要說什麼才好?
五哥,好久不見了。
五哥,這幾年過得還好吧?
五哥……
嘿,多生疏啊,連她自己聽了都會臉紅呢。但,她實在不知該怎麼跟五哥說話,都那麼多年沒見了,就算是兄妹,也會產生距離的。
如果五哥問她好不好呢?
她想了想,大約也只有詞窮的一句:我很好。
其餘說得再多,他也不見得願意聽進。何況,她不想再死皮賴臉了。
當她走到一處角落時,他正好轉向大廳,與她打了個照面。
她心頭一跳,若無其事地移了開。
心情放鬆了,嘴角上揚了。
這人,不是五哥,不是五哥的長相,也不是南臨人的長相。
她嘴裡苦澀。什麼時候她變得膽小如鼠?不過也不能怪她,她看的世界並不大,一個不小心就會被騙,總得小心點。
她想起那天,明明五哥說有阿奴陪著他,真好,但實際作為卻是完全不同,讓她感到很害怕,覺得自己蠢如豬,居然分不清真與假。
還是蕭元夏好,不會說一套做一套,讓她分得清清楚楚。
剛才那人與五哥長相不同,卻是她從未見過的華美丰采——她下意識又尋了回去。
那人似手與她一般,掃過她的同時又將目光拉了回來定在她面上,再度打個照面。
這人生得果然好看,初看無比驚艷,再一細量,這人劍眉斜飛,鬢髮如墨,有著南臨人清逸的春曉之色,只是眉目間光華耀傾城,掩去南臨的清美,讓人一時拉不開目光。
這男子是哪國人呢?她看不出來。但,她卻很清楚知道自己是南臨人,南臨人美色都差不多,這人打量她這麼久做什麼?
她狠狠瞪著他,他微地一愣,客氣地揚起嘴角,隨即目光轉了開去,不再看向她這頭。
徐烈風退了一步,雙臂環胸半隱在角落柱旁。館主走到二樓樓梯中央,正朗聲說些什麼,引來一陣騷動,她認真聽著-「……因此,今日咱們主談軍。」
「軍?徐家軍麼?」有南臨文人問道。
館主笑道:「在南臨,徐家軍誰人不知?談他們不過是歌功頌德,錦上添花罷了,要我說,良將也要明君配,如果沒有歷代南臨君王心思分明,徐家軍又怎能護佑南臨這麼多年?」
眾人聞言,皆是一臉迷茫,最後有人理所當然答:「君王本該如此,不是麼?」
館主只是笑笑,小小轉了話題,道:「諸位可曾聽過西玄軍隊?」
「西玄軍隊?」一樓有人說道:「南臨右與東邊大魏相連,西北與小周國接連,小周國上方正是西玄,小周國地形偏狹長,恰恰令南臨與西玄遙遙相望,《長慕兵策》上冊提過,西玄欲攻南臨,絕不會借大魏之路,而是取道小周。」
館主微微笑著,徐烈風卻覺他的笑容略有苦澀之意。那館主點頭笑道:
「《長慕兵策》上冊,容生也拜讀過,南臨徐家子弟個個人中龍鳳,先莫說徐大徐二徐三徐四駐守邊關多年,徐五才華洋溢……」他若有似無地瞥向方才徐烈風打量的年輕男子,眼底略有真正笑意,嘴裡道:「就連徐六,也非泛泛之輩。」
徐烈風呆住。
廳裡有人聞此言而面露詫異。「館主何出此言?陛下因喜徐六,而時時召入宮裡說笑解悶,這也算是人中龍鳳?」
眾人聽出那語氣間的不以為然,皆是閉口不接此話。
南臨徐家令他們敬重,不管在京師遇見哪個徐家子弟必禮讓三分,但,要遮著良心說徐六是人中龍鳳,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