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上尚有不少血珠滾著……是三哥的。
她的雙手輕顫,取來注滿水的杯子,將血珠彈了進去,緊跟著她毫不猶豫取出匕首往自己手背一劃,任著暗紅的圓珠滾入杯中。
她看著老半天,看得面目猙獰,咬牙切擊,最後氣得用力擲杯。她憤怒地踢翻桌椅,正要將書櫃上的書本一塊拽到地上,忽地瞧見櫃裡一角束著竹簡。
她手上動作停住,凝視竹簡一會兒,才像珍寶似的打開它。
她從五哥房裡搬了一些竹簡過來,天天反覆讀著,就怕哪日他回來隨口問著,她不像信裡說的那樣倒默如流,豈不是令五哥失望?櫃上的閒書她也一本本讀著,就等他回來她可以說得精采不乏味。
她到底算什麼呢?到底是不是徐家人?連不是姓徐的四姐,都能得到父兄的關愛,那她呢?她也是哪兒來的遺孤嗎?怎麼比四姐還不如?她早有疑惑,處處注意蛛絲馬跡,即使連五哥相貌平平,在眉目間也略略似三哥他們,那她像誰呢?像娘嗎?
還是誰都不像?
半年前,父親回京不慎受傷流血,她緊張兮兮先拿自己的帕子替他止血,事後她心頭一動,想起自大魏的醫書裡看過滴血認親的例子,於是割指融血……那次的結果跟這次一樣,嘿……嘿……是大魏醫書騙人還是她真不姓徐?
她怎會不姓徐呢?
父兄沒必要騙她啊!娘親在產下她後體弱沒多久就走了,也許是這個原因,父兄一直排斥她,而身為私生子的五哥則對她沒有什麼敵意……
還是……還是,其實真有徐六這個人,只是徐六早夭,她是替代品?所以,每當該穿上徐家家色時,他們總輕描描地找各種理由帶過,讓她這替代品沒能穿上白色……
她渾身一顫,不敢深想下去。
她小臉埋在竹簡裡好久,才深吸口氣振作起來。她拍打頰面,把桌椅立妥,取來筆硯,衣袖還是濕著呢,但她懶得換,直接捲起袖子,提筆寫著:
五哥,近日阿奴過得甚好。父兄輪流回京,今天三哥個性莽撞掉進池塘裡,狼狽模樣實在令阿奴捧腹大笑,但做人妹妹怎能見兄落難不救?於是阿奴上前想扶他一把,結果不慎也跌入池塘。三哥他在邊關久了,連話都說得不索利了,他看見我一身盡濕,喊了句倒霉,隨即跑走……
「倒什麼霉,都是兄妹啊。」她自言自語地抱怨:「他居然把我誤認外人,以為見到我濕身畢露就要娶麼?三哥眼睛比五哥還不如……」她覺得這信寫得十分乏味,直接揉爛丟到一角。
她本想寫寫自己的趣事,好比前幾日陛下召見,當時蕭元夏也在場,陛下笑著要她以後叫他一聲元夏哥哥。
她一直當蕭元夏是弟弟的,徐家兄長都是她的哥哥,她盼著兄長們寵她愛她,而蕭元夏在她眼裡,就像是一個需要守護的人,如同南臨徐家與皇室間,守護者與被守護的角色……這是不是表示一切都是她庸人自擾,其實她骨子裡流的是徐家的血……
當下,她覷見蕭元夏的臉色又白又難看。這有什麼好難看的呢?又不是叫他喊她聲姐姐!昨日她又被陛下召見,陛下笑呵呵地提及蕭元夏與羅家小姐在御花園賞花,還曖昧地朝她眨眨眼,她真是一頭霧水,直到回來巧遇大鳳公主,經她提點,她才知道陛下有意將羅家小姐許給蕭元夏。
羅家跟方家一樣,是南臨三朝元老,家族在朝中勢大,但羅家低調許多,至少,不似方家一般表面仗著狗屁大勢。
不過,不管羅家與方家她都沒什麼好感。她沒忘了兩年前在宮宴上羅家小姐掩口的那一笑。
這些事,能跟五哥提嗎?他會不會覺得她怎麼都提別人不提她自己?可是,以前她滿滿的信都提自己,他都沒回過啊……
她有些沮喪,仍是撿了些她的趣事寫在信上。她小心翼翼封好,想了下,換件乾淨的衣物去探徐三。
她才到徐三門外,耳力極尖,清楚地聽見他在裡頭哈哈笑道:
「老五真要成人禮了?」
她心一跳,頓時停止呼吸。
「南臨男子十五成人禮,他已經十八了,再不行成人禮,難道要他眼睛一輩子都那樣?」徐二答著。
她略略退到窗邊,往裡頭覦去,徐二正垂目看著信。五哥來信了?
徐三收斂起玩笑態度,正色問道:
「成人禮後,真能跟咱們一樣了?」
徐二沉默一會兒。「誰知道?南臨劣民跟一般百姓早混在一塊了,壓根沒見過他這種情況,那些傳說也是許久以前,不知真假。但,無論如何,這成人禮總要的。過了成人禮他想出國去,咱們得找機會勸勸他,別找個外國媳婦回來,他得在南臨找……早些讓徐家開枝散葉吧。」
徐三笑道:「正是如此。咱們的命,都是隨時會去了,可咱們家至少要保住一個傳宗接代,老五挺好,他人聰明,不管什麼時候都有本事能存活下來,將來的子孫也一定不是平凡之輩。以前我老覺得老天對咱們家過頭了,怎麼生出一個這麼與眾不同的孩子,可是現在,我忽然覺得,老五現在就很好了,人是不能十全十美的,他要是真如傳說那樣,退早面貌漸變,那就是十全十美了,我也怕啊。」
窗外的徐烈風仔細聽著他們說五哥此刻落腳的地方,何時成人禮,選擇南臨劣民裡的哪位花姐兒。最後,徐三猶豫地問了一句:
「我說,這老五是不是有那……龍陽癖好?怎麼拖了這麼久才成人禮?好像被強迫似的。」
「他為人心高氣傲,怎願與放不上心的人有一夜情緣?但,即便他不情願,這事也是要做的。他是南臨人,就該遵從南臨風俗,不能教人抓住徐家的把柄。再者,如果真能因此讓他看清事物,往後也就不必靠人了。」
徐烈風咬住唇。她知道二哥的話下之意。他在說,以後五哥就不必再靠阿奴了!
「這信,沒提到阿奴。」徐三笑道:「想是早忘了她。這阿奴也真一廂情願,上回還看見她拿著信託給門房呢。她還能寄給誰?都讓陛下搞成井底之蛙啦,陛下就繼續搞吧!咱們老五合該是天上飛鷹,阿奴這青蛙怎比得上他?」
「你嘴皮子收斂點,不該說的不准多話!」
徐烈風滿面通紅,悄悄離開徐三的寢樓。她臉紅到連眼睛都紅了,三哥何必這樣說她!陛下只是想……想時刻看見她,她現在就是個井底之蛙,可是以後一定會上邊關,這隻小青蛙會守護著南臨所有百姓,到那時三哥不會再笑她了!
今天的風有些大,讓她忽冷忽熱的,她連忙搓著手,忽然想起如果五哥遇上不愛做的事雙手總是冷的……他說過成人禮的事,那時,他雙手也是冰冷冷……
她想了一會兒,咬咬牙,回房取出地圖,細細看過。五哥擇成人禮的地點是南臨劣民較多的城鎮,如果連夜快馬,一天就能到達。
她又拿出另一張官道地圖,花了點時間默背後,牽了馬就出徐府。
三哥說她一廂情願……哪會啊!五哥從來沒有拒絕過她的親近.他倆的感情不是三哥可以體會的!
她翻身上馬,將近城門時,守門的小兵見到她,一愣,笑道:
「這不是六小姐嗎?」
「我要出城。」
「……六小姐是說笑嗎?上頭有令,六小姐出京是要有令牌的。這令牌……」
「現在是守犯人麼?」她冷冷笑道:「你是指我徐六是犯人,這京師成了我牢寵?」
「不不,小人不是這意思……」
「烈風,你在這裡做什麼?」蕭元夏驚喜叫道,連忙自轎裡出來。「我正得空去找你呢,這幾日總是……」總是教父皇有意差開他倆。
「元夏哥哥你……」
「別叫我元夏哥哥!」他厲聲說道。他察覺自己竟對她無故發了脾氣,便道:「我沒氣你,只是你在我眼裡也沒小到哪去,父皇要咱倆以兄妹相稱,我可不習慣……你要上哪去?」
徐烈風對他突來的怒火完全不介意。她欣喜笑道:
「你來得正好,我有事去我五哥那兒,來回約莫兩天路程,煩你跟陛下說,井底小青蛙去個兩天見識見識即歸,讓他老人家別太想我,要是想烈風了,那就請你畫個肖像,讓陛下稍解思念情,等我歸來再把趣事說給他聽……喂,夏王就是我的令牌,有事找他去!」語畢,馬鞭一揮,她快馬通過城門。
「徐烈風!」蕭元夏面色鐵青。
「等我回來,請你上酒樓吃飯賠罪!」她大叫,轉眼消失在他眼底。
黃昏時刻,一襲白衫外罩長袍的徐長慕經過庭院,陡然停步。
他慢慢轉過頭,看向那站在廊柱旁的身影。
個兒不高,身著黑色衣裙,就這樣立在那處望著他。
他第一時間想的,不是哪來的沒規矩丫環,而是,能將女孩家衣物穿得如此猖狂,彷彿連衣物都沾染那幾分氣勢的,只有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