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妃聞言,瞪著他。
徐長慕靜默了一會兒,而後嘴角漸漸挑起,最後縱情放聲大笑,教人難以調開視線。他笑聲漸停,舉動容止獨秀,甚是優雅地撩過衣擺跪地。
他一字一語滿溢歡喜笑意,眸裡碎光無比明亮,將他眼底的感情毫不保留地洩露出來。
「謝王爺願將徐家烈風還給徐五。徐烈風是徐家第六女,阿奴是徐家的,是徐五長慕的,與他姓再無關係。生前死後,她只姓徐,她只屬於徐家,她只屬於南臨徐五、學士解非的。」
「阿奴。」巨大的雙臂難得把她抱了起來。大哥看著父親的背影,冷淡說道:「誰都可以忘記,就你不行。你仔細看著爹的背影,此番他是去邊關打戰。」他慢慢轉頭凝視著她。「我們,絕不會,愧對徐姓。」
「阿奴也不會!」她跳下大哥的懷抱,追著幾步,大聲喊著:「父親要保重!父親等阿奴長大,保護父親跟南臨!」太遠了,父親根本沒聽見。她悶悶地走回來,看見大哥錯愕的表情。
「……阿奴也不會……」她喃著,自夢裡慢慢醒來。幼年,父親、大哥、二哥、三哥去邊關時,總會有一位兄長抱著她,對著她說同樣的話——我們,絕不會,愧對徐姓。
原來,那不是自我的要求,而是用怨恨的語氣跟她宣誓。
父親他……原是姓什麼呢?如果她跟他說,她不要姓徐,跟著他們姓,不知他們願不願意?
嘿……他們會願意的。她覺得,這一年多她與父兄的感情有進展的,以往她十分在乎他們喜不喜歡她,惹是生非引他們注意,現在,她學會不要刻意在乎他們喜不喜歡,她喜歡他們就夠了……她反而覺得好像有那麼一點進展,至少,二哥在京師裡,對她從三句變五句,果然有進步。
輕微的腳步聲彷彿自極遠的地方響起,一步接著一步,來到鐵門前。
「怎麼不點火把?」來人問著。
獄頭立即燃起火把。
來人往牢裡看去,只能看見黑漆漆的角落隱約有個人靠牆坐著。
「這……」
「余大人,罪犯徐烈風身懷武藝,迫不得已將她鎖在牆角。」
「她試圖脫逃?」
獄頭含糊地應了一聲。
「徐烈風,你傻了嗚?你以為外頭沒有重兵守著嗎?逃出天牢就自由嗎……你怎麼不說話?」
「因為罪犯徐烈風不停地詛咒陛下,所以……」
他定定注視獄頭,唇邊勾勒出一抹笑。「你做得很好。不過,眼下公公是來宣讀聖旨的,她得領旨,去拿開。」
獄頭遲遲不敢有動作。
「你餓她幾頓了?」
「……這些時日,小人不敢餓她,也不敢隨意放她說話,只好差人強餵她,這才喂得幾口。」
「這都多久了,連個大男人早撐不住了,她哪來的力氣叫,去拿開。」
獄頭只好膽戰心驚地打開牢門,靠近那黑漆漆的牆角。
她仍是動也不動。
獄頭摸索著,碰到她冰冷的臉頰,取出她嘴裡的棉布。他低聲道:
「六小姐,你不再喊叫,我們就不塞你嘴。這樣,大家都好過。」
「……我叫了也沒有用,不是麼……」那聲音低啞,失去往昔生氣。
「正是。你能想開最好。」獄頭總算鬆了口氣。
余廷顯笑道:「還活著啊,公公,宣旨吧。」
在旁跟隨的太監攤開聖旨,道:「奉天承運……」
余延顯插嘴:
「不如簡單點,她連跪著接旨都熬不住呢。」
「是是。徐烈風意圖謀害先皇,大鳳陛下本要賜凌遲之刑,但念在夏王妃已有身孕,及徐將軍有過的汗馬功勞,徐六得以不公開、不受痛苦的處決。請六小姐放心,此次劊子手乃南臨第一劊子手,這是夏王恩准的,不會有任何痛苦。」
「……徐六領旨了……多謝大鳳陛下……夏王的恩德……」她氣若游絲道。
「公公,聖旨頒完了,但有些事沒寫在聖旨上,不知廷顯是否能告知她?」
「請,請。」余廷顯笑著看向那烏漆抹黑的牆角。「你也有今天啊……」
「人生悲喜不就如此……余大人恭喜你了……」
「當初你要是肯討好大鳳陛下,今時也不會落到這番下場了。」
「像狗一樣討好麼?那便算了……你今年不過二十多,還有大好日子……這狗日子不短啊……」
「到現在你還懂得牙尖嘴利,可見這牢裡生活還不足以使你體悟。徐烈風,你可知道小周國國主交出降書了?」他忽道。
「……你們都知道啦……先皇提過……」
「西玄陰兵攻小周,是想籍小周之道直攻南臨,你知道麼?」
「……知道啊……」
「為何你不早說?」
「……早就說了啊,我五哥早就一直在說了……先皇駕崩前才下旨加重邊防……大鳳公主又召回我爹……大人,不是沒有人說……是沒有人肯聽啊……」
余延顯臉色微微發白,垂目豐天,直到身邊的公公喊著:「大人!」
他忽而輕笑一聲。「你五哥回京了,你知道麼?他直接求見夏王哪!」
她猛地張眼,鐵鏈鏘鏘劇烈響動著。
「他怎會回京?他回京做什麼……」怎麼可能?怎麼可能!
「徐家沒人了,他回京想力挽狂瀾救你這個妹妹。」
「救我?」她喃著。「他要怎麼救?他能怎麼救?」這不是把他一塊拖累了嗎?她以為……雖然五哥對她似乎有那麼點喜歡,但遇到這種生死交關的事,他會跟其他父兄一樣,不會回來。
沒關係,她在牢裡這麼告訴自己,並慶幸他們不會回來。為什麼……他會回來?她……她是阿奴啊!她不是五哥其他兄弟,他是不是搞錯了?
余延顯面無表情地說著:
「你本是凌遲之刑,他以閹割杜絕徐家傳承的可能,換你一刀不痛苦。徐烈風,你……即使拿徐家有過的功勞,也救不回你一命啊!」
「什麼?什麼!」鏘鄉鏘鄉的,她拚命爬向鐵柵欄,但鐵鏈長度有限,讓她受阻在角落裡。「他怎會允?蕭元夏在想什麼!徐家還有大哥、二哥、三哥他們……要傳宗接代不止五哥……」
「都沒了!」余延顯咬牙切擊,怒聲道:「全都死在戰場上了!他們違旨沒回來,西玄陰兵過小周國,突擊南臨,徐家軍死傷大半,徐家父子沒留一個活口!」語畢,他用辦擊向鐵柵,發出巨響。
「大人!」公公吃驚道。從未見過余家這個後起之秀髮怒過!
徐烈風傻住了。現在又在唱哪一出了?怎麼最近人人都愛唱戲,還唱得她一頭霧水。
余延顯恢復極快,他摸摸發疼的手背,笑道:「你放心,還有方家人呢,沒了徐家,還有方家軍,早該換人了啊,胥人一族算是滅絕了吧,他們辛苦太久,也該好好休息了。走吧,公公。」
「等……」她急切又虛弱地喊道:「……公公……公公,他沒騙我麼?我父兄都在沙場丟了性命嗎?」
公公低頭,哽咽道:「是。」
都……丟了性命,一個也回不來了……她是在作夢吧!她不要過去一年多的美夢了,不要五哥回南臨的美夢了,拜託,讓她回到那個一廂情願的阿奴,這一次,她會踏踏實實過日,絕不再多做奢想。她就是徐家的替代品,徐家的小青蛙!他們是尊貴的胥人,所以……所以……拜託!讓他們活著!
余延顯平淡地補充一句:
「聽說,徐將軍一些的老部屬想救下他的女兒,正想跟徐長慕連繫,眼下京師戒備得緊呢。」
「……不……不要……」
「不要?你不想活下去嗎?」他輕聲問著。
「不……我是自作自受,都是我的錯……余延顯……」鏘鏘聲不絕,她一直試著爬向鐵柵門,她極力對鐵門求著:
「余大人……求你告訴他們……別去找徐長慕……我……我不是徐六……」
「不是徐六?」
「對,對,我不是徐六……我只是徐將軍同情收養的孩子……我是劣民出身……不值得救的……請他們別去找徐長慕……大人,求你……」
余延顯詫異。
公公連忙低語:「大人該走了。這話……不該聽的還是別碰的好。」
他回神,又看了鐵門最後一眼,應了一聲。「走了。」
「余大人……余大人……求求你……請你傳出去……我不姓徐……不要去找我五哥,他無辜的……余大人……余大人……別找他……」
苦苦的哀求一直在他身後。
他步出天牢後,神色不動道:「關吧。」
獄頭眼眶泛紅,顫抖鎖上天牢大門的剎那,裡頭發出一聲淒厲大叫——「啊——啊啊啊——」直衝天際。
第7章(2)
「六小姐,時候到了。」她茫然地張開眼,轉向黑暗暗的身側。
女聲輕柔道:「有人托我,替六小姐做最後的整理,這樣上路也好看些。」她沒有說話。
「你放心,這裡只有你跟我,就算是要走了,也不能讓其他獄卒看見六小姐半點肌膚,是不?五少托我問你,你願意穿白色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