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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頁     陳毓華

  湛天動別不開眼睛,她那一副「你根本是嚇唬人」的表情,眼兒亮晶晶,嘴兒紅艷艷,神情顯得格外生動,他不自覺的因為她的微笑而微笑。

  「這裡的齋菜你覺得好吃,要不,在這裡小住幾天?」

  「倒也不必,路還長著,說不定前面還有更好吃、更好玩的等著我們呢。」齋菜好吃,風景倒是平平,加上如織的香客,只為了吃,就不必了。

  「你以前住在京裡,常出城踏青嗎?」湛天動心念一動,她很少提及有關自己的童年。

  「你大概也知道我家的情況,十五歲以前,我看的是我爹的背影,像個陀螺似的跟著他老人家整天在外頭轉;十五歲以後,看的是我房裡的梁,活得無聲無息,生怕一點點不該有的蛛絲馬跡傳出去會影響到弟弟。」所以她沒有手帕交,沒有所謂的青梅竹馬,更甭提出門串親戚、燒香拜佛、踏青這類女子平常會有的交際活動。

  湛天動即使早知她的遭遇,心中仍舊泛起酸澀的疼,知道自己問了不該問的。

  在他不知情的那些歲月裡,她一個人默默承受了那樣荒腔走板的日子,之後換了一身子,日子也沒有比較好,一年裡沒有幾個月是腳踏實地的,總在海上遭罪,絞盡腦汁的想著賺錢,不是為自己的榮華富貴,而是為著血親的仇,為了一口吞不下去的氣。

  他不能阻止,只能以自己的方式守護著她。

  她的點點滴滴,他看在眼底,每多知道一點,就會對她更加心疼一些。

  「我說這個,不是要你替我難過的,如今,京裡的事了了,我覺得就連骨頭都好像輕了起來,我很久沒有這種輕鬆愜意的感覺了。」她的聲音轉為輕快,總覺得雨過天青,卸下兩肩的擔子。

  「你是該歇歇了。」

  湛天動決定,這一路就由著她玩,她想去哪,他們就去哪,這趟路由她開始,也由她喊重新上路,這回,是真的遠遠離開京城,官道上,天空湛藍如綢。

  馬車總少不了顛簸,但湛天動讓人打造的車就是舒服,車廂簡樸,看起來平平無奇,但有眼力的人一看就知道,車壁是用厚實的楠木板製成,下面有隔層,裡頭暗屜機關處處,想臥想坐,想沏茶、下棋、看書,甚至可以整個攤開來當成床都沒問題,兩匹馬高高壯壯,毛髮油亮,姿態神俊,一看就是好馬。

  西太靜一上馬車,眼珠子就沒歇過,什麼都看得津津有味。

  說到底,她是喜歡玩樂的,只是一直沒有什麼機會,別瞧她一年有大半時間在外面奔波,看似到處都去過,可像這般難得沒有摻雜任何目的,純玩樂為名的遊山玩水,簡直就是兩輩子的頭一次,她哪能不興奮莫名?

  湛天動也由著她。

  看著她美麗的小臉滿是認真和專注,時而蹙起秀眉,令他不自覺也擰起眉頭,時而歡欣而笑,他也不由自主勾起唇角,無論哪種神情,都格外活潑有生氣。

  他們一路往南,沒有特定目標,走到哪覺得這處景致看了順眼,就下來瞅瞅,喜歡的話逗留久一點,要不小心錯過宿頭,若有民宅可以借宿是最好,非得要露宿荒郊野外,男人會先在四周撒上驅蟲藥,生篝火,壘石塊,放上鐵鍋,分工合作,熟稔之至。

  令西太靜驚訝不已的是,湛天動的野外求生經驗十分豐富,能分辨出哪種植物可以吃,哪些不能吃,蒲公英、馬齒莧、刺兒草可以就著乾糧吃,吃膩了野菜,這些在船上討生活的男人們打只獐子還是野兔回來加餐也不成問題。

  日子過得飛快,沒多久,輕薄的夏衫也抵不住盛夏的熱氣,就算坐著不動,都能出一身薄汗,從市集裡買來的紈扇無論怎麼掮都掮不出一絲涼風,不論坐車還是騎馬的人,都有點吃不消了。

  午後,吃過隨身攜帶的乾糧肉脯,一行人歇在離安途縣城一里外的山坡樹蔭下。

  他們並不打算進城,歇過午,想直接往三家灣去。

  水四處勘杳,打馬回來,馬脖子上繫著兩粒用草繩裡著的慎皮大寒瓜。

  「是寒瓜!」樹蔭下,被蟬聲吵得昏昏欲睡的西太靜眼睛一亮,眼神都亮了。

  湛天動看著她孩子氣的歡喜,眼裡漾著淡淡的笑意。

  「要是能在井裡泡一泡就更好了。」西太靜惋惜。

  夏天就是要吃清涼解渴的寒瓜才叫夏天,尤其泡在井水裡再切開來吃,那簡直是人間極品。

  「水井嗎?」湛天動問。

  「如果有就好了。」她不是很在意的說。

  出門在外,哪能像在家那麼講究。

  「有,跟我來。」他一聲呼哨,叫回坐騎,躍上馬背,然後向西太靜伸手。

  「讓我騎嗎?」她一路要求要騎馬,都被湛天動面無表情的拒絕,趁著他還沒反悔,她一伸手,藉著他的力量坐上了馬背。

  「握著這個,」他把韁繩遞給她。「要它往前走,扯一下繩索,像這樣,你看,它就往前了對不對?」兩人背貼著胸,夏衫衣料輕薄,就好像赤裸的貼著,加上湛天動的臉貼過來,靠著她耳邊低語,兩隻微繭的大掌握著她的手,西太靜的眼睛頓時睜得圓溜,身軀騰地熱了起來,幸好湛天動沒有進一步動作,馬兒也在他們的驅使下,走往一條分岔小路。

  她的目光被不同高度所見的風景吸引,又是第一次騎馬,新鮮得不得了,沒看見的是湛天動因為貼近她,因著她發間的香氣,因著她衫下隱隱約約的雪白肌膚,平日冷清自持的眼燃燒起一小簇的火苗,胳臂上因為極力的自制,冒出了筋。

  他告誡自己不要去在意她,可是眼光卻總不由自主回落在她身上。

  坐在馬背上的她,腰背部的曲線很美,流暢的斜線在臀部形成弧度轉折而下,臉龐在陽光下瑩瑩生光,忽然轉過頭來睞了他一眼,烏黑的眸子晶瑩剔透,貝齒笑得閃閃發亮,那眉眼間自然而然的一股嫵媚動人,令湛天動的心幾乎要為之失序。

  他告誡自己不要再胡思亂想,勉力的收斂心神後,才開始專心一意的帶著她騎馬。離開主要道路不遠,是個村子,三十幾戶人家,參差散落在黃土丘上,間歇聽得到雞犬相聞。又多走了半里路,有一間白牆紅瓦的屋子,一個小籬笆院,一棵幾個男人懷抱那麼粗大的棗樹,推開矮木門,院子裡恰恰有一口井。

  「你怎知道這裡有住家?」扶著湛天動的手下了馬背,瞧著這半成新的四合院,西太靜吱嘎一聲,把木門推開了些。

  湛天動把馬交給跟上來的水,眼裡帶著一些些遙遠的懷念,但一閃而逝,眼中又是一片清明了。

  他和她並肩站在木門前,誰都沒有先進去的意思。

  「這是我家。」他的聲音有一種從心頭迸發出來的苦笑。

  雖然有爹有娘的時間那麼短,但是誰能忘記這輩子有人無條件的疼你、無條件的呵護你?還有他們曾經說過的那些隻字片語?

  但孑然一身的他,在下九流裡混江湖的他,年少時的莫名委屈憤怒隨著江湖風霜的經歷,見慣生死榮辱以後,已經不那麼強烈了。

  他和父母的緣淺。

  人終究抵不過命運。

  「大當家本來打算過家門而不入嗎?」

  「人都不在了,何必徒增無聊思緒。我爹還在的時候念念不忘要給我娘蓋一間這樣的房子,他沒能做到,我只是完成他的遺願罷了。」像是無關緊要的語氣,淡淡帶過。

  人都不在了,他卻讓人把舊居整理成如今這模樣,留著這樣一個念想,怕去碰觸,卻又放不下。她明白那樣的痛,因為這樣的痛楚她也有過,無法用筆墨言語來形容,只能擱著,等歲月來撫平。

  「你做得很好,你爹娘會因為有這樣的兒子覺得驕傲的。」

  「那你呢?你會因為我覺得驕傲?」他眼裡有股不易察覺的迫切,像討安慰的孩子。

  「那得看你嗤,看你對我好不好,我可不隨便說別人好話。」他能走到今天,不容易,這還是客氣的說,其實光宗耀祖的程度,都夠他橫行一輩子了。

  「我一定會對你好的,不對你好,我能對誰好?」他的心被撓了下,眼中的烏雲淡去,看著她亮晶晶的眼眸,心情恢復不少。

  「大當家可要說話算話。」

  「你知道我喜歡你很久了,兩輩子的喜歡,夠不夠?」他的聲音因為微漾的感情如春雨般動聽。

  這般露骨,她的臉羞成一塊大紅布。她垂下頭,乾澀的腦子想辦法顧左右而言他,卻也只能乾巴巴的提了最不成理由的理由。「來都來了,我可以去看看裡面的模樣嗎?」湛天動輕輕捏了下她的手心,心中頗為感動。是的,她什麼安慰的話都沒說,他卻明白她眼眸裡的溫柔。

  「有什麼可不可以的?」於是西太靜推了門,走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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