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會兒,因為不確定,他心裡打的小鼓越來越急促。
「小姐。」他學會了如何給主子請安。
西太靜從來不擺什麼主子派頭,老實說,在她眼裡,她自己也是寄人籬下,眾人看在湛天動的面子上稱呼她一聲小姐,但是她可不會因為這樣,就真端起千金小姐的架子,所以無論她的丫頭還是湛府裡的任何一個人,她都一視同仁,少有疾言厲色。
說起她的丫頭,以前只有春水作伴,人少輕省,現在多了四個丫頭,幾個人陪著她的時間卻都不長,她還在觀察她們,也不會以為那些人馬上就會對她死心塌地,全心全意對她盡忠,基本上,也沒有誰犯在她手上,所以,她哪來的疾言厲色?
「我們要回江南去,我必須知道一下你的想法,那麼遠的地方,你要跟著我們回去,還是留在這裡?如果你想留下來,我可以給你一筆銀子,你是個拎得清的孩子,聰明又機靈,想必討生活不會有問題一一」
「海靖要跟隨大爺和小姐!」他顧不了下人不得打斷主子的話,怕自己真的被丟下來,捏著拳頭,很大聲的說,眼底的急迫讓人看見他的真心。
「想留下來,就必須賣身,你願意嗎?我也不要你簽死契,以五年為期,五年後你也十六歲了,以男人來說年紀不算大。」
「不簽死契是因為小姐信不過我嗎?」他有些怯怯的問。
他是個來路不明的,去到哪裡都不會有人想用他這樣的人。
「你想到哪去了?優秀的人才誰不想挪為己用?所謂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我說過你聰明,將來一定有出息,我只是希望多給你一個選擇的機會,過個幾年,說不定你有別的想法,我愛惜你,所以才想給你可以重新選擇的機會。」海靖錯愕。小姐這是替他設想,設想到五年後的他了?不是每個人都能得到這樣的待遇的。
他的想法原來很簡單,就是能吃得飽、穿得暖、不挨打,但是,有人在他面前點燃一盞燈,他的人生,只要他肯努力,一定會不一樣,對吧?
他熱血沸騰了起來。
他不會辜負小姐的!
一天後,一行人在三家灣的小碼頭上,踏上了分壇派來的河船舳舨。
對這種規模的迎接場面西太靜和其他人並不覺什麼,只有第一次見到這麼多人的海靖睜大眼,禁不住好奇的張望,看見旗幟上大大的「漕」字,心想他家主子到底是什麼人?
雖然坐了整整一天的馬車,骨頭被顛得快要散架,西太靜卻沒有一上船就往船艙去,她靠在甲板上,聽著熟悉的水聲拍打著船身,摸著船舷,吹著晚風,感覺著船微微地晃蕩,忽然發現自己婆媽了起來。
她想念這些。
和分壇主說過話的湛天動走過來,看著想把被風吹來吹去的長髮歸成一束,攬在一側的西太靜,想也不想的接過手,將她的頭髮全部攏在大掌裡,有些笨拙的挽起來。
「欸,我自己來就可以了。」男人不知輕重的手有些拉疼了她的發,又這麼多眼睛在看,都不用替她留點閨謄,替他自己留點大當家的尊嚴嗎?
這男人一向不管不顧,雖然不至於沒把王法看在眼裡,但是看他和臨王爺你來我往下來,可見他的確不太把這些皇室宗親們擺在眼裡,所以這些枝微末節的事情,他又怎麼會放在心裡?
她也真是遲鈍,到這節骨眼才想明白,一直以來他便如此,想碰她就碰她,想牽她的手就牽,何時把別人放在眼裡了?
「就快好了。」想了半晌,他拉下自己的寶石環扣,固定在她不怎麼聽話的烏黑秀髮上。
這算什麼?西太靜看了那實在不怎樣的髮式,但見他辛苦的擺弄了半天,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仍感謝的對他嫣然一笑,「謝大當家的!」湛天動也坦然受之,翹鼻子瞪眼睛,表情逗趣。「不是不隨便給發的你道是三生有幸。」瞧瞧,給了台階就上樓了。
她笑了,笑得自然生動,舉手投足、由裡到外都像一朵正要綻放的花。
每每多看她一眼,他就走不了。
「一上船就發呆,甲板上風大呢。」喜歡一個人,果然日子越久越深,越無法自拔。
「在想……太尹在京裡過得可好?」
「你得相信他的能力,他是個能幹的,牙行有他掌握著,不成問題的。」已經不能說西太尹是孩子了,他的年紀甚至比湛天動都還要大。
「難得聽見你說他的好話。」
「這樣說好像我是個壞人似的。」姐姐偏心弟弟,她什麼時候會偏心起他來?她輕捶一下他。
湛天動不痛不癢,表情卻很開心。
距離西太靜幾步外的麟囊又再度看傻眼,沒錯,再度一一也不過相隔一天,兩次深受剌激。
不只因為時間短暫,所以記憶猶新,而是上回在馬車看見自家主子彎身進車窗簾裡做的事太過刺激,太過叫人臉紅心跳,太太太叫人不知道要怎麼辦了。
她不是那種未經人事的女子,她嫁過人,知道男女之間的情事,那種男女間由衷散發出來的戀慕,一眼就能看得出來。
可是,她的主子是什麼人?他不是常人,一條漕河上諸多錯綜複雜的人事,各派人馬廝殺,其中詭譎陰狠不可勝數,要是沒有明快的思緒,異於旁人的魄力,霹靂的行事手段,如何統領將近十萬的人手?
她的主子只有別人對他馬首是瞻,就算面對再凶狠的對手也不假辭色,對女子,亦從來沒見過他對誰軟和過臉色。
而他們幾個暗衛,眼裡心中也只有主子的存在,即便知道主子的身邊有西太靜這麼個人,都不會當回事。
直到她被派到太靜小姐的身邊來,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她知道主子要成婚了,還吩咐要大肆操辦,主子的事情輪不到她來置喙,她只是著著兩人的互動,想起自己的過去,微微的心生惆悵而己。
這些想法在她腦子裡一閃而過,她退開,隱到暗處,這種多餘的感情是她身為暗衛最不需要的,所以立刻抹去。
第六章 得了嫁妝和義母(1)
河船一度上岸補給,但仍走得飛快,半旬後來到臨清,河道轉寬,船隻變多,一行人在大碼頭換上來接駁的大漕船。
一千石的大船,好幾百來號的漕船幫工,身上是缺襟的葛布短打,腰繫紅巾。冬天腰巾不變,換穿缺襟狼皮襖,便是微微敞著胸膛也不顯粗魯,整齊劃一,氣勢駭人!
湛天動淡然致意。
幫規素來如此,並非刻意營造。
其他人態度自然,除了因為暈船吐得臉色青白,吐光了膽汁下不了床,站在船舷上除去目瞪口呆還是目瞪口呆,這輩子沒見過這種排場的海靖。
他不知道,就算尋常人幾輩子也見不到這樣的場面。
他看著那些高頭大馬、黑壓壓一片看不見盡頭的漢子們,看著粼粼江水,看著一頭扎入晴空一角的燕子,很久很久都沒有真實感。
小堂口的河船果然不能拿來和大船比,不比船艙大小,不比待遇好壞,單單行走在夏暑湍急的河道上,大船就猶如航行在地面一般平穩,立判優劣。
要她們幾個丫頭說,這行船大好時光,看山過水,聽驚濤拍岸夾著兩岸猿聲,夜半寺廟蕩起的鐘聲到客船,主子們用來培養感情是最好不過的美事,不過,世事常事與願違,沒眼色的人也不是沒有,譬如因為湛天動不在,不得不全權攬起淮安總舵所有幫務的二當家張渤。
「他奶奶個熊!」自從這一根腸子直通到底的大老粗收到某老大已經上了漕船,不日可以下揚州的好消息,就扳起手指開始數日子,接著快速打包,令人將一疊疊、一摞摞的文書用最急件送到了船上,附上一張條子,上面寫著「完璧歸趙」四字。
還完璧歸趙呢,囤積半年的文案書件能有多少?
在船艙外伺候茶水、聽候呼喚的貼身小廝,聽見自家主子難得爆了粗口。
這其實不能怪張渤。
漕幫裡識字會寫的人如鳳毛麟角,對於只能把自己名字寫全的二當家來說,要他每天在字堆裡打滾比給他一刀還痛苦,湛天動是知道他的性子,也沒讓他一個人唱獨角戲,毀了幫裡的運作,事前就給他調來文武全才的李衛和一個熟悉幫務的文士。
只是他沒想到,海東青一到家,那廝就把積累到天怒人怨的文書一樣樣物歸原主,很據悉,自認無事一身輕的傢伙已經在天水閣花魁的包廂泡了兩天兩夜,左手拿酒杯,右手抱美女,甚至讓人傅話給妻妾,說她們的男人要回家了!
湛天動並沒打算治張渤一個什麼辦事不力之類的罪名。
想回家是嗎?嘴裡喊著想家,人卻在天水閣,這人能累到哪裡去?他壓根不相信,張渤定是無聊的成分居多。如果是李衛來說,他還會信個幾分,他自己的兄弟有多少斤兩,他明白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