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紫衣不再往前走,拿出手巾拂了拂塵埃,坐上一旁的石椅,開了口,「城主可知這地方以前住著誰?」
「這……這是佟府以前某一代主子的居所,但那是好幾代以前了,我也不識得這人。」他仔細觀察她的神色,想知道她是否發現了什麼異樣,不料她竟沒有追問。
「我很久以前,好像認識這院落的主人。」她輕輕的語氣,像是閒話家常,又像是心裡有疑問。
祁天昊蹙起眉,「很久以前?妳十歲以前嗎?」十歲之後她認識的人,他都知道才對。
「十歲?」她逮到他的語病,目光一亮。「城主真是無所不知,竟能猜出我不是十歲之後才認識住在這裡的人。」
驚覺失言,他苦笑。「巧合罷了。」嘖,這回答太難說服人,她肯定會問到底。
看了她一眼,她卻出乎他意料之外地沒有追問,反倒徐徐述說過往。
「是啊,人生有很多巧合。」她輕歎一口氣,「我被賣進祁府之前,住在朱雀城八里坡外的小山村,村裡以前給人蓋木屋的老六,是收養我的恩人,如果不是他救了我,收養了我,我之後也不會進到祁府,這一切豈不是巧合?」
「收養?」祁天昊聞言一驚,心裡為她覺得難過。
以前,他沒有問過她的身世,只是很自然的認定她就是一般窮人家的孩子被賣進祁府當下人。
「六叔本名風陸,聽六叔說是在山神廟躲雨的時候發現我的,我當時發著高燒、神色恍惚,因為他跟六嬸很想要孩子,便帶我回去,而我當時穿著的紫色衣裳便成了我的名字,風紫衣。」
「那妳的親生父母……」
「不知道。」低頭,她神色顯得黯然,「都忘了,六叔說我病養好的時候就這樣了,我不記得為什麼會出現在山神廟,也不記得自己的過去,對身旁的一切也都沒有熟悉感,年歲也還是六叔猜測的。」第一次聽她提起往事,他一時忘記自己是「佟忌仇」,伸出手拍拍她的頭安慰著她,而她亦沒有避開,感受他手掌帶來的溫暖。
「……可是,我進到佟府之後老作一些很真實的夢、很像我曾經歷過的夢……我對佟府也很有熟悉感,就像是很久以前我來過似的,我猜想這會不會是解開我過去的鑰匙。」說罷,她刻意看了他一眼,「可惜,也許是我想多了,城主方才說這屋子荒廢了好幾代,想必我不會見過主人才是……」
瞧她失望的樣子,教他心一緊,「也許我記錯了,我……」他不是真正的佟忌仇,所以幫不了她,讓她失望,他恨這樣的自己。
她搖搖頭,手一伸,手心朝上,「把手給我。」
「手?」他雖不解,卻仍將手伸給她,任由她包握住。
風紫衣在心裡偷偷笑了,這雙手親自教她寫字、理帳,替她編過髮辮、插上髮簪,這給過她無數溫暖的手,她怎會錯認。
「說起以前,我便想起我以前的主子……」果然,他臉色僵了,「城主之前不是問過我是否有意中人嗎?我當時說謊了,其實我的意中人就是朱雀城城主祁天昊。」
她對他有情,始終放在心底,尤其知道他送她入獄是不得已的之後,也就不怪他了,只是……她現在對他仍有些小小的埋怨,還不想這麼快放過他。
聞言,他一震,粗厚的大掌忽地一收,反握住柔弱無骨的溫軟小手。
「不過,現在我恨他。」他的手……握得更緊了。
「恨?」祁天昊失神地呢喃自語,握緊的手又突然鬆開。
他語氣艱澀,像被一塊大石頭壓住胸口,痛得沒法呼吸。
是啊,她是應該恨他的,就算他是不得已的又怎麼樣?
那場風寒險些奪去她的命,反覆不退的高燒折騰、陰暗的牢房、滲水的土牆,還有佈滿異味的腐朽稻草,對她來說都是惡夢般的回憶、都是事實,她又怎能輕易忘懷。
難怪她要恨他了,連一個大男人都受不了的待遇,她一名贏弱女子又豈能承受得住。他是該被她恨著的,因為連他也痛恨自己的殘酷。「是啊,我恨。我恨他不讓我分擔他肩上的重擔;我恨他在危急時刻送走我,不讓我幫他;我恨他明明就比我笨,還死要硬撐,不懂得藉由我過人的才智,解決他擺不平的小事;我恨他……恨他總是自作主張,說是為我著想,其實傷了我。」
說著,說著,風紫衣眼眶染上濕意,晶瑩如珠的淚光盈盈閃爍,她垂下頭,不讓他看見她的脆弱,卻遮掩不住濃烈的情意。
「紫衣……」聽她說著「恨」,他的心卻像是注入一股暖流,充填著被刨開的洞口,他動容的撫著她柔嫩的杏臉桃腮。
原來,她不是真的恨他……幸好不是。
「我是該恨他的,可是我恨不了,誰教這人太工於心計,早些年就開始算計我,讓我一步一步走入他的陷阱,成為脫逃不掉的俘虜。」
「所以妳是愛我的。」原來他並未失去她,她一直屬於他。
風紫衣淚中含笑的勾起唇,那淚珠在笑中更顯晶瑩,「佟城主,你是不是忘了,我說的人是祁天昊,可不是你!」
「紫衣,我……」說著,他便想取下面具。他當初假扮佟忌仇不讓她知曉,便是因為她在獄中的那聲「恨」,所以只好一方面追查寶藏的下落,一方面假扮佟忌仇照顧她,之後她在書房的不諒解,更讓他遲遲不敢拿下面具,現在終於聽她親口說愛,他還有什麼好顧忌的。
「啊——差點忘了。」她驚呼一聲,「我還忘了說,我最恨他的就是他老愛自己藏著秘密、老愛騙我,如果再讓我知道他又騙了我什麼,我一輩子都不原諒他。」
「一輩子……」解扣的手忽地停住,解釋的話說不下去了。
「糟糕,天都快亮了,那城主自己散步吧,小紫要去睡了。」站起身,不管他的錯愕,她逕自往回走。
還記得,夢裡的婦人說——「總是替對方著想,明明知道這是多餘的,但還是忍不住會這麼做,這就叫愛」,好吧,她會試著原諒那個總是替她想太多的笨蛋,
但……還要一點時間,至少也要他多吃點苦頭才行。
「紫衣……」看不到對方嘴角笑意的祁天昊,幽幽歎息。他輕輕放下手,現在的他,依舊只能是面具城主佟忌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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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靈靈一個人漫步在佟府花園裡,臉上明顯寫著不悅,順手拾起枯枝,不斷鞭打垂垂老矣的百年柏木,原本稀落的樹葉一片片往下掉,落地前又隨山風飛旋而上,一上一下的舞落繽紛。
不能說打小愛慕在心,至少在佟忌仇墜崖之前,她對他是沒有男女之情的。
因為兄長的關係,她很小就認識佟忌仇,但當時的他對人寡言又冷淡,即便是對她亦沒有差別,儘管他長得很好看,但那份少女情懷在對上他的冷漠時早就消散,就像她不會喜歡上祁大哥一樣。
她性子向來直來直往,學不來女兒家的絲絲柔情,對上性子偏冷的佟忌仇,時常大眼瞪小眼,久久沒有話說。不過她還挺喜歡惹他的,因為他太冷了,激起她挑戰的慾望,可他倒挺禮遇她的,就算他正在書房忙著,即使她硬要在書房裡舞刀弄劍,他也波瀾不興。直到好些年後,她聽說他墜崖被救起,還受了重傷,看在兩人也算青梅竹馬的份上,她沒跟哥哥去遊山玩水,特地來玄武城探望他。
不料他卻變了,不但對她非常親切,還多次陪她出遊,和善的讓她如沐春風,感覺到被疼愛,像是在他面前,她所有的缺點都能被諒解,他也知道所有她喜歡的東西、喜歡的話題,像是愛慕了她許久似的。
所以儘管之後不是每回都見得到他,她也時常拒絕跟哥哥出遊而來找他,她一直相信有一天他會跟她提親,不料這回,他的目光卻不再跟隨,對她冷淡得很。
她深深的歎了口氣,喃喃自語,「我又不是故意的,不過是輕輕一推而已,能造成多大的傷害?我又不是力大如牛,一掌就要人命,頂多學過幾年武功用以防身罷了,他們為何要這般怪罪我?」
她想到方纔的那一幕就覺得委屈,最近佟忌仇都不太搭理她,但卻時時跟風紫衣黏在一起,她才會控制不住冒著酸氣的心,推了她一把。
沒錯,她是不該對毫無武學根基的人動手,剛一出掌時她自己也嚇了一跳,怪罪自己的魯莽,害怕會打死人而全身發涼,但她真的不是故意的。連向來寵她上了天的大哥也板起臉,頭一回用極其冷淡的語氣凶她,還口口聲聲說她不懂事、太蠻橫,再不改改我行我素的性子,遲早會吃大虧。
哼,在佟忌仇保護下,風紫衣也沒怎樣啊,況且,他們怎能都怪她?她只不過是問為什麼風紫衣沒死,而且風紫衣跟祁大哥不是心意相通的戀人嗎?怎會來搶她的佟忌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