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種已是太過熟識的感覺,在下一刻,像毒藥般地滲人她的血液裡,緩緩攀上她的心坎,逼迫著她不得不再次用力去感覺,那種她永遠也沒有法子習慣的痛苦,並在下一刻,攜著那些不屬於她的心緒,靜靜地流淌至她的心底。
她緊咬著牙關,費力止住眼底那再次一湧而上的淚意,當一種酸楚的感情,直往她的喉間逼上來時,她閉上眼,必須用盡力氣,才有法子把那些屬於滕玉的傷心給嚥下去……
好似天際飄下了雪花般,無邊無際的寒冷,自滕玉的身後傳來,沒有盡頭般地籠罩了整個世界,在此同時,過往風雪吹凍了滕玉那張好看的臉龐,所謂的恨,將他變成了個她從不認識的鬼。
「告訴我,你的心……怎麼了?」她低垂著頭,怎麼也不肯抬首。
「死了。」他霍然轉過身,木然地道:「在很久之前,就已經死了。」
第4章(1)
或許每一段不堪再提的記憶,皆自寂寞開始展開旅程,而在最終,則又再次歸於最初也最令人心碎之處。
那一日,在一桌已是流離四方,看似不可癒合的碎鏡上,一景一物皆片點不漏地看進眼裡的子問,見著了個面上雖看似相識,卻又令她全然不識的滕玉。
那時,在他年輕的面龐上,寫滿了深至骨裡的痛苦與無處可去的怨憤,手戴著重重刑具的他,緊握兩拳逼身顫抖,彷彿,這樣就能夠忍住曾經傾注的愛情在他面前潰散,而他也可以抵擋在他人憐憫的目光下,難堪卻又無法走開的狼狽。
過了許久,滕玉那沙啞且令人心碎的語調,是子問從不曾聽過的。
「為何棄我?」
一身尊貴站在他面前的月裳,一字一句地開口,字字鏗鏘有力,它清楚得讓人沒法迴避,更無法推說並未聽清。
「棄你,只為我好。」
遙想著那日她根本就不該瞧見的過去,此時此刻,子問獨坐在房裡桌案前,用著遭碎鏡割破了數道口子而帶著斑斑鮮血的手指,將這三日來最後一塊尚未黏合上的碎片,輕輕推至最後的缺角里。
案上的燭淚已是積了一抵微弱的火光垂死地嫣曳著,一會兒,另一根被點亮的新燭已重置於燈台上,燈焰下那面重生的古鏡,再次被挪至跳躍的光影間,而那日曾在鏡中交織的一雙身影,亦無言地再次映入子問的眼中。
她定眼看著說著他人生前過往的鏡,嗚咽地對她道出一段很類似廣目所說過的故事,而後再倒映出,滕五未曾對人說過的結局。
遭人奪妻的滕玉,在被皇帝下旨流刑歸來後,並未等到如同他人流傳為愛而死的皇后,他所等到的,是家財充公、族人死盡,以及,新後親自帶至他面前的死諭。
始終安靜地看著銅鏡裡的一切,在銅鏡裡的往事驀然平靜,不再顯現出任何的過去時,子問微做側首看著無聲無息出現在她身後的滕玉一眼,再自顧自地調回頭去。
「自識得你以來,我從未見你真心笑過。」一點也不像往日她那總是帶著笑意的聲音,在一屋的過去裡緩緩響起。
打從那日砸鏡後轉身就走的滕玉,在她一開口後,兩眉便直直朝眉心靠攏,滿心怒氣地直瞪著面前這具像是刻意要為他添麻煩的纖弱背影。
「耗在這三日三夜不寢不食,你就只想問我笑不笑這事?」
接連著三日,她就是把自個兒關在這間房裡,一步也不肯踏出房門,並派用上了法力.亦不肯任莊裡的任何一隻鬼輕易踏進,任由辛辛苦苦為她熬藥的法王直跳腳,也任由特意為她做了一整個廚房糕點的西歧,不知該怎麼消化那些向來就是只進她口中的東西。
她像個沒事的人般,「嗯。」
自認耐性只到這兒的滕玉,光火地才想把她拖出這間暗無天日的房裡,卻在碰著了她滿是傷痕的指尖時,忙不迭地一把將那雙小手給拖至他的眼前。
「沒事,這是我自找的。」子問面無表情地說著,並輕易地自他困囿的掌指間掙開來。
就著她這副陌生到他幾乎要以為認錯人的德行,不願再繼續暗忍的滕玉,眼下只想知道,她那時來得突然的反常,與她為何會變成這般的原因。
「那一日,你究竟是怎了?」
她一手撐著面頰,說得像是再尋常不過,「我呢,有一種不可告人的隱疾,無論我想不想,也不管我願不願,它總是會撿在最不恰巧的時候跳出來,再逼得我走頭無路。」
他怔了怔,仔細推敲著她那像是無人能解的話意半晌,順勢再問。
「那隱疾,是什麼?」
「永遠也不可能治癒的天命。」
他格外留心地盯「著她的側臉,「天命?」
「我該說的話說完了,接下來,就由它說了。」她壓根就無意為他解答,下一刻即伸手將桌上之鏡推至他倆的面前。
不想再被人窺看過往一回的他,在掌心中蓄上力,當著她的面欲再一次砸鏡之時,在他帶來的朵朵冥火的照映下。
原本人影時隱時現的鏡面,登時在鏡裡換了副景象。
漫天的雪花,大量地自天頂飄落,似是想要將大地上的一切全都深深掩埋……已經很久沒再出現過滕玉腦海裡的回憶,隨著鏡中劇烈的雪勢,一一從記憶的盡頭裡躡足走來。
他不語地看著銅境,早已憶不起自個兒已有多久,沒有打開心門去回顧那一條深埋在他心谷底,沿途上佈滿荊棘之道。倘若,不打開那道門,他心口上的那道傷口,永遠都會存在那兒,與他不離不棄,也不能尋個痛快的解脫。
可打開了的話,他首先要面對的是什麼?
是月裳那雙不願將他留在這處人間的眼眸裡,靜靜盛著的無情?還是他在眾人憐憫的目光下,難堪赴死的狼狽?
抑或是,深深埋藏在心底,因恨得太過,所以不得不開始欺瞞自己的痛意?
在他生前的最後一段日子裡,所謂溫柔的誓言,已成了一現即逝的西日煙雲,而曾經以為,可以永遠這樣下去的幸福與美麗,實際上,竟是如此地不堪一擊?這教人怎麼能夠桕信?而他又該如何去相信,在這場荒唐悲劇中,頭一個背叛他的、傷害他的,就是他曾與她結髮數年的髮妻?
麻木的日與夜,靜靜在他的面前走過,漠地裡的風兒掏空他的思緒,一望無際的黃沙,無聲地撫平他那曾恨得無法自己的傷痛。
月裳為保後位,私下矯旨,將與他所有血緣之宗親全盤戮盡,而就在那一日過後,他已經全然地忘了,自那日起,他是如何扛著滕氏一族血債,艱苦地熬過風吹雨打的每一日,夜夜,他總是站在營外的漠地裡,遠望著他的故鄉,和過去他那太過天真甚至是愚昧的荒唐。
愛與恨,太沉重,即便那並不是由衷,但在愛情中受過的傷,在歲月的催化下,早晚終將成為另一個缺口。待到日子再過久了一點,那梗在他喉際裡怎麼也嚥不下的憤恨。也終於只剩下一碰就痛,深刻人骨的記憶而已。
可是,總有些人與事,始終無法自他的心上走開,無論他再如何小心翼翼地閃躲。他的思緒總是下意識地避開所有關於月裳的記憶,怕想到她,他會再次羞憤交加,怎麼也爬不出那個往事中難堪的泥淖中;在子夜時分的黑暗裡,他總是睜大眼了無睡意,怕夢到他所有已死的親人們,會讓心底已是千瘡百孔的他,滿懷歉意的心頭會刺痛地再次淌血,也讓他再次無聲落淚至天明。
當桌上的鏡面忽地失去所有光彩漆黑一片,一股酒香,自子問的身邊傳來,她微微揚首,就見滕玉不知在何時。已命候在門外的鬼魅弄來幾壺酒,並一杯杯仰旨飲盡。
去年釀的新酒,火辣燙喉,不似陳年醇香的老酒那般甘美。滕玉沒有理會子問看著他的目光,逕自轉過頭去,盡情大口喝酒,並在酒酣之際,趁此鬆手與始終尾隨在身後的過去作別。
許多人都說,往事不記,明日就又是一個新的未來。
那,始終跟隨在身後的,是什麼呢?其實,往事不是不記。
只是不再去在乎而已。
無奈的是,他與所有曾陷在情字裡的人們都一樣,都太在乎,都放不開手,卻始終都放不開自己。到頭來,究竟是情字纏上了他,抑或他親手困住了滄桑?又也許,當年那般的年少輕狂,只看見了背影卻看不見自己,因此不識傷心事,更不曉,那在一刀兩斷後的血肉模糊。
看著他一杯接一杯地將酒灌下腹,絲毫不肯停歇,一杯杯美酒遭他狠狠吞嚥……子問望著他在被往事擄獲後,逼身傷口鮮血淋漓的模樣,並沒有阻止他將自己灌醉,此時此刻,她只希望,他能在醉了之後好好睡上一場,且在他的夢裡。全然沒有過去和著血與淚的追悔,或是那些非要他去為他們報仇的恨意影子。